“格雷,這次也麻煩你了。”
裏夏爾將幾枝修剪好的鮮花遞給了身邊的青年,然後老老實實地在一旁看著。
雖然已經能適應坎特貝爾的大部分的工作了,但他在花的搭配上還是有些不得要領。
沒辦法,花藝也是一門需要潛心研究的學問,裏夏爾在這一領域又完全是一片空白哪怕本人惡補了一堆相關知識,也很難在短時間內掌握。
為了避免翻車,在接到複雜的花束訂單時,他隻能求助格雷或漢斯。
格雷隨意地挑選了一些用作襯托的花和葉,開始擺弄起來。很快,一個半球形的花束就有了大致的雛形。
看著看著,裏夏爾的頭頂上亮起了一個燈泡。
還有這個思路!
他之前在練習搭配時,為了避免顏色衝撞,一般隻考慮同色係或是鄰近色的花。但格雷今天用紫色來搭配橙色係的花,不僅不違和,反而顯得搶眼,效果意外的好。
原來如此,對比色……看來他的視野還是太狹窄了。
裏夏爾在心裏默默記著筆記。
“謝謝,比我想象中的還要好看!”
最後的捆紮完成後,一個年齡不大的少年高興地接過那束不算大的花束,像是寶物一般地捧在懷裏。
“也謝謝你啦,給我提了這麼多參考意見!她應該會喜歡吧!”
他扭過頭,語氣輕鬆地對著裏夏爾說道。
這位顧客想買一束花向喜歡的女孩告白,卻又擔心選的花對方不喜歡,反而弄巧成拙。所幸在一番交流後,裏夏爾根據他對女孩性格、喜好的一些描述,推薦了不容易踩雷的品種。
“祝你順利。”
裏夏爾笑著揮了揮手,送別了這位同齡的顧客。
接下來要做什麼呢?打掃?早上已經做過了。換水……還沒到要換的時候。新送來的花的莖葉也修剪完畢,都插進花桶裏,搬到通風良好的地方去了。
見店裏暫時沒有可做的事,格雷又回到窗戶邊的桌子那看書,裏夏爾也在旁邊拉開一張椅子坐了下來。
不用看書名,他也知道格雷讀的是什麼內容封麵上的帝國英雄懷特霍斯的畫像實在太顯眼了,一看就是和他有關的著作。
在這裏工作的這段時間,裏夏爾注意到,隻要一有功夫,格雷就會讀一些英雄傳記或是和曆史有關的書,而且讀得相當之專注。
……他是那種會對英雄傳說感興趣的人嗎?
雖然相處一段時間了,但裏夏爾依然有些看不懂格雷。
第一次相遇時,臉色蒼白的青年滿是戒心和敵意,有著仿佛仇視一切的眼神。但第二次相遇時,他又在明知自己的危險性的情況下,主動伸出了援手。
那偷天換日的計劃簡直能震撼裏夏爾一整年。
現在回想起來,他依然有種做夢一般不真實的感覺。
其實在救出格雷的時候,裏夏爾有一種預感他和自己有些相似,因為經曆了巨大的變故,無法輕易向別人敞開心扉,思想上也容易走向極端。
所以當初與格雷分別後,裏夏爾曾不止一次為他草率的決定感到後悔。
他不應該把有著那樣遭遇、那樣眼神的人一個人留在那裏。
但在坎特貝爾再次見到格雷的時候,他已經收斂了此前那種露骨的敵意。雖然依然冷淡,話也不多,但至少能正常地和別人交流。
特別是在格雷安靜地看書的時候,裏夏爾更是無法把他與之前那個渾身是刺的青年聯係在一起。
是從英雄的冒險故事中找到精神寄托了嗎?
裏夏爾思來想去,隻能找到這個解釋。否則,一般人哪會以那麼快的速度振作起來?
不管怎麼說,格雷能走出傷痛,他都由衷地為他感到高興。裏夏爾甚至考慮過,要不要買幾本英雄傳記送給格雷。
正好他現在有了工資收入。
不過格雷的閱讀速度驚人,幾天就能解決一本,書的封麵一直在不停地變化有這樣的閱讀量打底,萬一買重了就有點尷尬了。
要不,下次問下澤洛斯吧?他也喜歡這種題材的故事,還向格雷借過幾本,或許會知道有哪些是格雷還沒看過的。
裏夏爾漫無目的地想著。今天的天氣格外的好,陽光透過玻璃窗照射進來,坎特貝爾的室內充滿著溫暖的空氣。待在這樣的地方,連帶著他的心情也變得散漫了。
不過這樣的散漫沒能維持多久。
原因很簡單。隨著時間的推移,裏夏爾有些懷疑自己當初的決定了。
他真的要一直等待下去,把梅特裏希的記憶當作救命稻草嗎?這是不是算在逃避責任?
裏夏爾攤開手掌,默默地凝視著同齡人一般不會有的厚繭。這是他戰鬥過的證明,也是他罪惡的證明。
現在依舊能夠看到。那些沒能救下的人,沒能握住的手。耳邊總是縈繞著痛苦的聲,哭泣的孩童的聲音。
土地是幹涸的。空氣是混濁的。天空是紫紅色的。他早已忘記了溫暖的陽光是什麼樣的感覺。
陷入回憶的時候,裏夏爾仿佛能感覺到熱風再次拂過他的皮膚,帶來了鮮血的味道,以及日複一日無止境的戰鬥。
一股苦澀的衝動湧上了裏夏爾的喉嚨。
這一次,距離“災厄”到來還有多久?兩個月?三個月?
裏夏爾目前最憂心的問題是,他刺殺艾涅斯特的舉動會不會改變曆史,導致那個日期提前?
他真的能悠閑地度日嗎?
可是坎特貝爾的氛圍實在是太友好了,友好得他不忍心將那句話說出口。
說出那句“我差不多要走了。”
店主的漢斯總是讓裏夏爾良心有些不安。聽說了他的遭遇後,漢斯不僅慷慨地給予了工作的機會,還經常在一些方麵有意無意地照顧他。
在他的眼裏,裏夏爾大概是一個舉目無親、孤苦無依的、來王都找工作不僅沒找到,還被卷入刺殺案並身受重傷,以至於身心受到巨大打擊的可憐的少年。
……裏夏爾順著他的思路想象了一下,自己都覺得自己像一朵飄零的無助的小白花。
這樣的情況下,他怎麼好意思和那位老人說出真相?說這個“可憐的少年”其實就是凶惡的襲擊犯本人?
在坎特貝爾幫忙的梅特裏希是一個性格比較內斂的孩子。除去“疑似同類”的身份外,令裏夏爾在意的是,梅特裏希有時會展現出相當敏銳的洞察力,以及處處為別人著想的特質。
比如說,雖然他對格雷黑暗的過去一無所知這不是梅特裏希自己說的,而是裏夏爾在相處中察覺出來的,但他依然理解了對方的部分本質。
他不僅不在意格雷態度上的冷漠,反而一麵關心格雷的心理狀態,一麵注意留出讓對方感到輕鬆的距離。
澤洛斯則和梅特裏希相反,他的性格外向,表裏如一,對誰都沒有隔閡。和這樣的人相處是一件愉快的事。裏夏爾和澤洛斯聊天的時候,偶爾還會不自覺地被他逗笑。
……如果對方能不對他“救世主”的身份那麼好奇就更好了。
其實早在時間回溯之前,裏夏爾承擔的痛苦就超出了一個少年人能負載的極限。在這之後,他又一刻不停地來回奔波、計劃並實施刺殺,早已經身心俱疲。
盡管本人不願意承認,但他確實在無意識地尋求著一個能帶來安寧的地方。
坎特貝爾恰恰符合這樣的條件。
但與此同時,這樣“貪圖安逸”的想法又給裏夏爾帶來了新的的罪惡感。
“你到底怎麼了,今天這麼反常?”
“呃,我不是……我沒有!”
從較近距離傳來的聲音,讓裏夏爾一下從沉思中掙脫出來。
離坎特貝爾不遠的地方,站著剛剛才光顧了生意的少年。他已經沒有了先前的興奮,說話結結巴巴的,一臉的慌亂。
他的對麵則走過來了一個女孩。
裏夏爾在心裏咦了一聲。看她的樣貌和打扮,怎麼有點像少年口中那位“心儀的對象”?
聽了一會,搞清楚狀況後,裏夏爾不禁默默地同情起了那位顧客。
總結起來就是,這位純情少年選了一處適合告白的地方,讓心儀的少女在那裏等他,想買了花過去給她一個驚喜。但是選花時耽擱了太長時間,導致對方直接找了過來,將他逮了個正著。
他把拿著花束的手藏在背後,女孩前進一步,他就後退一步;女孩往左走一步,他就往右移一步。
兩人不停地玩著轉圈的遊戲,看上去十分的滑稽。他似乎不想放棄原來的計劃,但又不知道怎麼解釋自己的可疑行徑。
最後在女孩越來越不解的目光中,少年自暴自棄地腳一跺,把花束簡單粗暴地遞了出去,小聲地說了句什麼。
裏夏爾沒有聽清那句話,但他發現少女的臉慢慢染上了紅色。
少年如釋重負。
在燦爛的陽光的照射下,少男少女微笑的樣子簡直如同畫卷一般美好。裏夏爾看著看著,覺得有一股暖流從心頭淌過。
“和平真好啊。”
他們離開之後,裏夏爾仰頭靠在了椅背上。
少年的眼睛裏映出的是窗外的藍天。沒有被魔素汙染,澄澈、美麗的,向著遠方無限延伸出去的藍天。
如果現狀能一直維持下去,他大概是什麼代價都願意付出的。
……
格雷熄了燈,輕輕地關上房間的門,走下樓梯。
街道上空無一人,唯有夜風穿梭而過,發出嗚嗚的沉重的聲音。
格雷用手按住了被風吹得亂舞的頭發。
他再次在腦海裏確認了一遍羅蘭迪亞王宮的平麵圖。
………
有一股冰冷的空氣拂過臉頰。
他慢慢地睜開眼睛,熟悉的天花板和水晶吊燈映入了眼簾。深夜的寢室在月光的浸染下,從牆壁到床單都被鋪上了一層青白色。
可能是在這個時間點的關係,他依然有種身處夢境之中的感覺。
羅蘭迪亞王國國王布瑞斯傑米奈奧爾特雷整個晚上都睡得很不安穩,總是做一些讓他心悸的噩夢。
他抹了一下額頭的汗水,用手撐著床板,慢慢坐直了身子。窗簾無聲地飄動著,偌大的房間裏異常的安靜,隻能感受到從半開的窗戶吹進來的一縷微風。
一切都和往常一樣。但不知為何,總有一種微妙的不安感在他的心中徘徊。
為了安撫這縷不安,布瑞斯甚至翻身下了床,走到窗戶的前麵,看著外麵的夜空。天穹上散布著無數的繁星,月亮被灰黑色的雲層遮擋了一部分,正從間隙中漏出柔和的微光。
“我這是怎麼了?”他問自己。
“誰知道呢?”
像是回應他的困惑一般,有道青年男子的聲音從背後傳了過來。
一股寒意攀上了布瑞斯的後頸。
這裏是王族的寢宮。沒有他的允許,不管是警衛還是侍從都不可能進入。
他緩慢地轉過頭。
處在視線前方的,是一個陌生的年輕人。
“沒想到你竟然在這個時候醒了……也許這就是命運的安排吧?”
青年看上去約有二十歲左右,穿著一身帶著兜帽的黑色衣服,隨意地倚在牆上。在朦朧的光線下,這道身影顯得有些虛幻而不真實。他的表情平靜中帶著一點倦怠,似乎隻是走累了,選擇在這裏歇息一下而已。
――如果他的眼睛裏沒有閃著寒冰一樣的冷光的話。
布瑞斯的腦海裏寫滿了疑問。為什麼會有陌生人出現在這裏?為什麼在出聲之前,自己完全沒有發現這個人的存在?他是用什麼手段進來的?警衛到底在做什麼?
“來人”
下一刻,年邁的國王猛地撞上了寢室的牆壁。他在地板上翻滾了幾下,口中發出。
這是他有生以來遭受的第一次暴力。可能是因為剛才話說到一半的緣故,口腔的某個地方被咬破了,一股鐵鏽味在嘴裏擴散開來。大腦仿佛遭到了鐵錘般的重擊,伴隨著尖銳的耳鳴聲不斷地震蕩。
他咳嗽了幾聲,吐出一口混著血的唾液。
“啊,請原諒我粗暴的舉動。”不速之客聳了聳肩膀,“不過,想見你一麵也不容易,就不能和我好好聊聊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