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月初八，宜嫁娶。
夏至一過，天亮的一天比一天早。這不，卯時才剛過，原本正該酣睡的蓮花塢卻意外醒了大半，裏裏外外忙得腳不沾地，熱鬧地堪比過年。
熱鬧的又豈止雲夢一處——素來清雅的雲深不知處掛滿紅綢，都是上好的織錦，紅底紫線，下緣處，用蘇繡獨特的雙麵繡法繡著卷雲紋和蓮紋，並蒂雙生，寓意百年好合。
其實射日之征後，仙門百廢待興，長期的沉寂與壓抑，讓人格外期盼能有場隆重的喜事，像甘霖那般將所有負麵情緒滌蕩幹淨，徹底忘卻夜半舊夢，拾掇起新裝，奔赴歲月山河的新篇章。
萬象需更新。
幾聲雞鳴打破晨曦的餘韻，散養在水邊的大公雞在熹微的天光裏昂首闊步，繃直腿兒，把每一步都踏出了力拔山兮氣蓋世的萬丈豪氣，仿佛知曉今天是個特別的日子，連打起鳴來都比平時來得帶勁。
暮光從東邊升起，給這池山水潑了層碎金，望不見頭的蓮塘裏蓮葉亭亭如華蓋，葉邊卷著的水珠璀璨如星。整片水麵閃得像是夏夜的天河，美得讓人移不開眼，水波一圈擁著一圈，靜靜推向遠方，撞過泊在碼頭的幾艘小船，將船艄擠在一起，吱呀吱呀地哼著歌，和著遠近不一的雞鳴，拉開了盛日的序幕。
“魏無羨，趕緊起來吃早點。”
後院，江澄嘴裏叼著個熱氣騰騰的包子，話都說得不大利索，手上的勁倒是沒差，大力拍著魏無羨緊閉的房門，“哐哐哐”，拍得整個門扇都簌簌發抖，好似下一秒就要散架，連門上貼的喜字都顫顫巍巍起來。
“已經起了！你給我帶什麼好吃的了？”魏無羨破天荒地沒賴床，精神抖擻地從裏把門打開，滿麵春風，彎腰湊近江澄提在身前的食盒嗅了嗅，“聞起來像是殷大娘做的肉包子。”
“狗鼻子。”江澄自顧自地吸了口包子裏鹹鮮的肉汁，把食盒往魏無羨懷裏一撂，轉身就走，“我去前頭幫忙，你快吃，娘一會來給你梳頭。”
魏無羨隨手拿起個剛出鍋的包子咬了一大口，滿嘴油香，將空了整宿的胃好好撫慰了一把，全身都鮮活了過來。
人總說大姑娘上轎頭一回容易緊張，可他倒好，這第二回遠比第一回緊張多了，昨晚愣是翻來覆去睡不著覺，索性閉起眼睛來數羊，誰知羊都數到三千多隻沒處堆了，他的精神頭反倒越來越好，一雙眼睛在漆黑的夜裏亮的驚人。
就這樣，他睜著眼睛看天色漸明，膳房頂上飄起青煙，暮靄輕散。
“殷大娘做的肉包子就是香。”他邊吃邊嘀咕，不由自主地走到側邊豎著的屏風後頭，看著架子上早已熨帖好的喜服，眼角眉梢都是藏不住的笑意。
兜兜轉轉，殊途同歸，若是早知今日，當初是否能直接省去中間的那些折騰與苦痛，就這麼一路都到頭？
隨聘禮一同送來的喜服是依照他現今的身量新裁的，比原先那套小了整整一圈，清減地太多。雖說傷好後的大半個月裏他照著醫囑補回了些，可一時半會也填不滿因消瘦而憋下去的這身皮肉。
深地能陷進半截指頭的脊柱溝一路從上往下延伸，連著兩處腰窩，沒進褻褲，最終被中衣裹入，被一掌寬的衣帶勒住，把無限美好掩在豔麗的喜服下，隻勾勒出少年的肩寬腿長窄腰，供人遐想與遙祝。
日頭悄然升到樹梢，魏無羨閉眼坐在房裏，聽見前廳越來越喧囂的聲音，知道吉時將至，心跳不禁又快了少許。
門外，江厭離正抱著小金淩與虞夫人一道說說笑笑走來，金珠跟在他們身後，手裏托著個紅色漆盤，盤子裏擱著把周身通透的玉梳——江厭離出嫁時，虞夫人正是用這把梳子給她梳的頭。
陳年舊事皆爛在往昔，銅鏡裏映出虞夫人堪稱溫柔的側顏，美人依舊，隻由著歲月在眼角平添幾道皺紋，是積澱的年華。“坐好。”她將雙臂斜著向前伸，輕輕顛了顛，自然地撚起袖管，露出截保養得宜的手腕，以及一隻品相極佳的玉鐲，那是江楓眠近日托人覓來的佳品，亦是二人相伴二十五載的紀念。
“以後，記得多回來看看。”虞夫人手執玉梳，撩起魏無羨鋪散在身後的烏發，慢慢移動手臂，將玉梳從頭梳到底。每梳一下，她口中便念道上一句，“一梳梳到發尾，二梳白發齊眉，三梳兒孫滿地……”
溫潤微涼的玉質碰觸到頭皮，魏無羨心頭微微一慟，若是他娘親仍在，大抵也是這般送嫁吧……
“嗯。”他允道，揚起嘴角強迫自己壓下胸腔裏鼓脹的酸澀感，轉頭眯起眼睛看向金淩，衝他拍拍手，想討要個抱抱。“小兔崽子，你是不是又重了，瞧瞧你這小胳膊，都快胖成藕段了，一節一節的。要不，讓大舅嚐一嚐？就一口。你說好不好啊？小金淩！啊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