燃起來了。
洛陽太師府燃起來了。
烈火熊然,光焰直往上衝,突破深壓下來的黑黝夜色,再往上衝,撲天彌地黑霧就往下沉,不由分說地將它蓋住、藏好。
爆竹劈啪,響烈在洛陽城的街頭巷尾,四處告說歲日的喜慶,除歲迎新。
焰火吞噬房梁屋棟的烈烈聲在慶賀的厚質麵紗下肆意妄為,漸漸把那令人作嘔的焦灼味道大膽地釋放出來。
偌大的府邸始終沉溺在寂靜裏。
從而,這火姿態從容地、不慌不忙地繼續燒燃。
……
柳萌初驟然睜開眼,鼻端還縈繞著那荒唐的焦烤味,仿佛是從夢境裏過來的。
渙散的雙眼慢慢聚焦,最終越過空地,凝在靠著牆根的一隻矮櫃上。
上麵放了隻烏金釉。
通體純黑無雜,被窗格映下來的蒙蒙白光綴上點點亮色。
咚、咚、咚——
咚咚咚——
在越來越急促、越來越不耐煩的敲門聲裏,她的聽覺才將將恢複。
搓了搓臉,柳萌初坐正身子,順過手邊的賬本,說:“進。”
吱呀——
木門被推開時發出輕微的聲音,阿怪走了進來,反手將門合上。
柳萌初看也不看,不疾不徐地將紙頁翻過。
阿怪愈漸靠近的腳步聲掩蓋了翻頁聲。
直待他停下,那“嘩啦嘩啦”的聲音才能重新被聽見。
阿怪的身影被投射向桌上賬本。柳萌初不招呼人,手上的翻頁動作一刻不歇,頁上黑影卻始終沒有散去的一瞬。
阿怪略一欠身,目光從她的臉上滑向那賬本,終於含笑開口說:“您為事認真,在屋裏悶了這些時看賬本。”
柳萌初這才抬眼望了一眼他,不過沒說話。
站起身,她慢慢悠悠地朝梳妝台走去。
阿怪直身,轉向她的背影,臉上掛著僵硬的笑容。他的聲調卻不與表情一同變化。他說出下半句:“不像我們魏掌櫃,坐上一會兒,就冒出百八十個往外跑的理由了。”
柳萌初已經勾過了梳妝台上的鏡子,正拿在手上照。聞言移目望向他,用手指了指自己的左臉,半笑不笑地道:“我睡了這麼大一杠紅褶子出來,你看不見?”
“……”
阿怪凝語,慢慢收起笑容,一言不發地看著她。
“每日一催,”柳萌初放下鏡子,脾氣很壞,“你煩不煩?”
阿怪垂在身側的雙手倏然握成算,假裝不成先前的和善:“魏掌櫃代你受死、屍骨不還,你心如何能安?”
柳萌初走到了窗前。
她伸手推開窗。
一瞬間,冷涼的風裹挾著雨撲麵而來。
柳萌初隔著雨幕望這世界。
在清涼而新鮮的空氣裏腦中漸明。
這是建興三年春二月。
她在懷渠縣,風雪客棧。
她從來沒有見過火。
柳萌初輕輕地提起一口氣,將要吐出,卻又窒住。
因為點點雨珠落在臉上,已聚成冰寒,從麵頰往其餘部位蔓延、擴散。
“兩個月前的歲日,洛陽太師府起火,先是洛陽當地的衙署去查。不多久,朝廷派出刑部與大理寺的人去查。”柳萌初吹著雨,聲音無瀾地說,“沒有人說,那場火後有蹊蹺。”
“可你為什麼在這裏?!”阿怪雙目睜紅。
“屍身成焦,辨認難清。”柳萌初回過身,對他平靜地說。
阿怪還要再說,柳萌初先一步道:“我在這裏,不是那場火有蹊蹺的理由。阿怪,你執認的理由在哪裏?”
阿怪的眼珠滯澀一動,他放緩了急促的呼吸,仍舊鏗鏘有力地說:“至少,你不能任魏掌櫃被錯當成你。”
“我要怎麼辦?”柳萌初笑睨他,“我若立刻馬上收拾包袱到柳府去認親,屆時鬧個人仰馬翻,教這案子不得不被查個底朝天……這是你的願望?”
阿怪沉默不語,隻有雙拳作力更緊。
柳萌初關上窗戶,在雨珠砸窗的聲音裏挑眉說:“你在保護凶手?”
阿怪微愕。
柳萌初繼續說:“你卻也想要凶手償命。”
阿怪瞳孔猛縮,唇角緊繃。
柳萌初的手已經被雨水沾濕的,她拿出帕子來低頭擦:“那就是沒有凶手。我起初也疑心那火蹊蹺,但同大多數尋常人一樣,在官府斷論後便打消了疑竇。”
“既然如此……”她朝阿怪走去,鬆快地說,“我便將錯就錯,替你們魏掌櫃好好將這客棧經營下去,生意好了就給你們漲工錢,生意不好了就給你們適當減減。”
阿怪專注到這段話上,目露嫌惡與恨意。
柳萌初拍拍他瘦弱的肩頭說:“我心頭大事已卸,也希望你早日快樂。”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