秩秩斯幹,幽幽南山。如竹苞矣。兄及弟矣,式相好矣,無相猶矣。
江南,雨初晴
煙柳畫橋,車水馬龍,夢江銀波粼粼,西子街熙熙攘攘。南北商賈彙聚之地,此地,夢州,自古繁華。
城外百裏,青山連綿,得名夢山。又有星羅棋布的村落散落在群山中,農人怡然耕作,自得其樂。現下正是小滿時節,籽壯水周全。山野間三三兩兩晚歸的農人唱著歌謠,互相嬉笑著道別。道旁白銀色的巨石層層疊疊,交錯橫亙在竹木間,落日漸沉,將碧綠的翠竹葉籠上了一層淡金薄紗。這淡金薄紗裏隱隱露出一爿一爿青黃色的樓台,正是夢山行宮。朦朧的暮色由遠及近慢慢將這風光旖旎的行宮浸潤,絹紗宮燈漸次亮起,明明滅滅的燈影,照見一地的野草,倔強而又柔弱,拚盡力氣四處蔓延,似要吞沒這慵懶的長蛇。
”蕭蕭幽篁驚孤雁,歲歲此時渡滄海”宮中西北麵錦繡閣,廊下立著一位身長玉立的公子,默默吟著無人相和的詩句。青灰色錦袍,青玉冠帶。
他叫慕然,在此,十五年。
這十年,風無聲,夢無痕。剛過而立之年的他,鬢角已生華發。
“爹爹”“爹爹”,伴著兩個孩童的歡呼聲,沉重的大門吱呀一聲被兩雙小手推開,兩個著杏色衣衫的孩童點著腳尖,顫顫得邁過門檻,跨入堂內,一路嬉笑著朝他跑來。他轉身張開雙臂,一左一右抱起兩人,道“鈺兒”“錚兒”,可有聽娘的話,還有鈺兒,有沒有乖乖練字?”五歲的錚兒,忙擺著胖乎乎的小手兒道,“爹爹,哥哥寫了好多字,我和哥哥後來還和娘一起在給爹包餛飩呢。”話音未落,一個二十八、九歲的婦人,雙手捧著一個瓷盒,款款朝他父子三人走來。正是慕然的妻子謝靈。那瓷盒中熱氣騰騰,香味四溢。她著一身蜜色百合襦裙,金銀錯鑲瑪瑙步搖,端莊雅致,笑盈盈得道“相公。歲歲幽篁羨孤雁,一片春心朝北來,這樣也妥”。靈兒和著他的詩,他們,一個從南往北,一個從北往南。南和北,不知究竟是依照什麼來分的界。
錚兒輕輕掙脫開爹爹的手,一溜踩上了幾案,伸手朝瓷盒內一抓,一個餛飩便被他吃了下肚。那婦人朝錚兒微微皺了皺眉,稍稍舉起象牙著,在錚兒的手心輕輕碰了下,道,“慕錚再淘氣,要打手心兒了“。錚兒趕忙用雙手遮住眼睛,道,“錚兒再不敢了,錚兒再也不敢了。”說罷,滴溜溜轉著眼珠子,從指縫裏望著爹,娘和哥哥。瞬間,慕然和謝靈都笑了,夜色透過窗格,倒映了一室的星河。
“慕然王子“一個聲音突從閣外傳來,平靜而又響亮,隱隱又伴著整齊有力的步履聲和盔甲撞擊的聲音,饒碎了這一室的星河。
一家四口齊齊超閣外望去,廊簷下正站著一個十七八歲的執扇少年,一襲白衣,左胸上用墨錦金絲繡著與清秀麵容極不相稱的蝙蝠,一對紅寶石珠子鑲在蝙蝠眼上。紫檀白絹紗宮燈在少年身前搖搖晃晃,蝙蝠在這明明滅滅的燈火中,如同一個剛從地獄逃出來的惡鬼,張牙舞爪,瞪著被人血染透的雙眼,貪婪得要撲向獵物,極為詭異,讓人毛骨悚然。
少年邁過門檻,緩緩步入閣內,稍稍抬手用扇尾點了下紫檀白絹紗宮燈,宮燈撲閃撲閃得猛烈搖晃了幾下,蝙蝠似乎就要將眼前的一切吞下肚去。慕然不由一左一右抱緊了兩個孩子,道,有爹爹在,不怕。
這時,鎧甲撞擊聲越發響亮,隻見那少年身後,銀晃晃的影子一閃一閃,現出幾列擺列整齊的白衣銀甲衛兵。
”相公,玄武軍到了“婦人眼中閃過一絲憂慮,放下碗筷,起身緩步朝那少年行去,發髻上的步搖發出玲玲的聲響。及得少年近前,原本溫柔如水的目光變得堅毅如鐵,正視前方道“此來卻是為何”她絲毫無一分懼怕之色,又望向慕然道“我夫婦在此山中十年,早已不理紅塵之事了。”少年淡淡一笑,右手高舉執扇,做了個停的手勢。那幾列衛兵便站在少年身後幾尺處。
他那銳利的目光依次在一家四口臉上掃過,錚兒鈺兒哥倆卻頗為興奮,睜大了眼睛,錚兒道,這一共來了四十人。鈺兒道,明明是四十一人,那個白衣服的哥哥你沒算進去。他們自打出生,就從未踏出夢山行宮一步,平日所見就是爹娘還有宮中服侍姑姑,守殿衛兵。錚兒覺得他們很像書上畫著的紙片人,又望望碗裏的餛鈍,道,這位小哥哥,你吃餛飩嗎,我娘包的餛飩可好吃了。他覺得這些人怪怪的,雖然都穿著鎧甲,卻又不像這行宮中的衛兵一般,一個個都是冷冷得不言不語。慕然撫摸著哥倆的頭,道”這個小哥哥不喜歡吵吵鬧鬧的。錚兒鈺兒乖乖聽爹的話。”又給兩人擦了擦滴在臉上的湯汁,朝婦人喊道,靈兒快回來。
謝靈又近白衣少年前一步,”我一家四口自不在你玄武軍話下。謝家的女兒必視死如歸。”她溫和得如同一道白月光。白衣少年卻不做理會,自顧念道“海州王慕英雄薨,海州國滅,王孫慕然哀而亡。慕然二子,鈺,錚亦殤,其妻謝氏,歸母家。”他的聲音聽得讓人發怵,卻又聽不出任何的喜怒哀樂。放佛這裏的一切和他毫無關係,他隻是不經意間讀書讀到這一段。
海洲國滅,這四字從少年口中緩緩吐出,卻放佛是從地獄傳來一般,帶著惡魔最歇斯底裏的咆哮,一字一下撞擊著慕然靈魂深處每個角落,盤旋許久,他隻覺全身發涼,心口陣陣劇痛。當年,祖父帶著他馳騁在海岸線上,聽著一陣一陣的海浪英武有力得演奏出一曲曲慷慨的樂章。就像祖父偉岸的臂膀,他從未見過他的父母,祖父就是他在這世上最親的人。慕氏英雄,祖父名諱英雄,在慕然心中,祖父是如同誇父一般的神,這個素不相識的少年、寥寥幾句就擊碎了慕然所有濃烈的渴望。心口的劇痛地震般迅速蔓延至全身,痛得他淚眼縱橫。
鈺兒見得爹爹流淚,踮起雙腳,伸出一雙小手,擦著慕然的眼睛道,爹爹,爹爹,你怎麼了、哪裏痛。孩兒給你呼一呼。慕然隨即朝南跪拜,兩個孩子見父親行此大禮,雖不知發生了什麼,也跟著跪在父親身後,一左一右。在夢山行宮這個他們所有的世界中,“薨”是他們從未聽過的概念,他們甚至從未見過馬兒奔跑,從未見過江海流淌。
慕然磕首道,不肖孫慕然心之憂矣,曷維其已,肝腸寸斷、血淚漣漣。又磕了兩下,錚兒,鈺兒也跟著父親磕首。
玄武軍中此刻走出兩位身材矮胖的衛兵,分明是兩位壯婦假扮。白衣少年輕聲道,靈姐姐,謝大人甚是牽掛。兩位壯婦一左一右,欲將謝靈帶走。謝靈一個後退,與慕然並立朝南而跪,也磕三首。一家四口遂起身,謝靈將鈺兒、錚兒攬在懷裏,對著慕然道,紅花靜院,燕子來時,春雨微微。她清澈的眼眸中淚痕閃閃。十年相濡以沫,其實,她早已知會有今日。謝靈整了整兩個孩子的衣冠,道,鈺兒,錚兒,以後你們跟著爹爹。要努力習字,鈺兒是哥哥,不能淘氣,要保護弟弟。這樣的話,謝靈平時對哥倆說過好多遍,平時娘都是溫文爾雅的,今日卻顯得依依不舍。
白衣少年揮了一下手,列中閃出兩位玄武軍,各持一柄短匕首,朝四人走來。謝靈知道,這匕首出鞘,飛出的不是利刃,而是殺人的毒藥。
鈺兒掙脫開謝靈,一下拉著慕然的衣角,道,爹爹,他們是誰?”他的眼睛像母親,水靈水靈的。慕然朝著那白衣少年怒道,”這與這兩個孩子,又有何幹。”白衣少年將落在肩上的飛蛾輕輕拂去,飛蛾一下子落到了燭火中。“某不幸,爾不幸”。他抬了下手,三位玄武軍朝一家四口單膝下跪,為首一人道,”我等三人恭送慕然王子,鈺小王子,錚小王子。”慕然道,我父子三人今日同赴黃泉,壯哉,壯哉。我慕氏全族唯祈當今風調雨順,河清海晏。他的聲音雖文弱,卻全無懼怕之色。冠玉般的臉上,冷毅異常,生死之間,從容不迫。
謝靈白淨的臉上此刻浮現出一絲輕蔑的笑意,她從發髻上摘下一隻簪子,又將簪子放在唇邊。對著白衣少年道,讓妾送送相公。白衣少年朝她溫和一笑,點了點頭。三位玄武軍,便起身立於他父子三人跟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