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國交戰,人海碾壓而上,個人的力量開始變得有限起來。鴆安予沒有林辰疏那樣厲害的能力,隻能遠遠地跟在路通明身後。結果路通明為保護解肅險些受傷,鴆安予衝上去給暗影結結實實扛了一刀,方才護下兩人。
此時林辰疏已經回援,目光落在他身上,似有些震驚。
鴆安予這才想起來普通人受這麼重的傷合該當場斃命才是,他看了眼路通明,隻見對方也驚疑地往自己看來,他連忙往後仰去,從城牆上墜落,被炮火淹沒。
浪費了一張麵皮。
好在戰場上互有死傷,他重新換了臉,代替了一個已經死亡的士兵,繼續與大軍隨行,等到戰事結束回城,便重新回到了皇宮裏,再度成為上駟院的小安。
又過了一年。
這一年天下大定,已經沒有像解臻初登基時候那番江山飄搖,路通明身上的事情也漸漸少了起來,鴆安予時常看到暗影一個人坐在禦花園的閣樓邊,低頭看著遠方的池水發愣。
有時候,暗影會回過神往四周掃視,鴆安予連忙掩飾自己的身形,不敢在路通明麵前暴露了身份。
突然有一日,路通明進入解臻的禦書房後遲遲未歸,鴆安予一想到他和解臻之間的關係,不由得有些嫉妒,欲要查探這兩人商議何事,可又忌憚那人的實力,隻好作罷,遠遠地在外等候。
這一次路通明和解臻待得很久,出來後身上的護衛腰牌已經不見蹤影。
鴆安予微微一愣,暗中跟隨路通明回到寢居,卻見這暗影竟然從房子裏帶著一個包袱出來,隨後往皇宮外行去。
暗影孤身一人,皇宮裏的火把將他的身影拉得很長。
鴆安予忽地意識到什麼,也不顧自己在宮裏還有差事安排,急忙一路跟著路通明出城,隻見那人去集市買了匹馬,又補充了幹糧,離開了京城。
意料之外……路通明辭官了。
鴆安予跟了他一路,這才恍然發現眼前這個男人居然放棄了已經有的官位品階,放棄了他一直效力的解臻,獨自一人重新回到了江湖。
路通明沒有親人,這一個人的要去哪?
鴆安予覺得有些不可思議,卻見路通明走走停停,忽然有一天停下腳步,往自己隱匿的方向看來。
這個男人當了解臻的暗衛多年,洞察能力非常人能比。鴆安予心緒不定,不小心暴露了蹤跡,隻得小步重新從草叢走出,看著對方。
“路、路大人,好巧呀。”鴆安予小聲道。
“是你?”路通明道。
“大人還記得我?”鴆安予驚訝。
路通明雙眼輕輕眯起,點頭道:“上駟院有一宮女張揚跋扈,曾有人與我埋怨過此事。”
“……”
鴆安予沒想到自己的事情竟然傳得這麼開,連忙泫然道,“路大人,此事冤枉呀。我也本是想安心在宮裏待著,可奈何那些宮裏的人不知怎的總想刁難我,我也不過是以牙還牙,誰知這些人轉頭把狀告到總管那,把我擠兌出宮來……”
他說著,掩了幾滴眼淚,抬頭偷偷看著路通明,卻見對方臉色稍霽,稍稍鬆了口氣,小心翼翼又問道:“大人這是一個人嗎?”
“我已經辭官,現在不是什麼大人了。”
“啊……那大人辭了官要去哪裏?”鴆安予沒有改口,立刻追問道。
路通明垂眼看著眼前的人:“我也不知道。”
“那如果大人不棄,小女可以一路服侍你。”鴆安予忽然道。
路通明看著他。
“大人,小女出了皇宮也無顏回到家中。”鴆安予知道路通明心細,連忙補充道,“小女一定不會給大人添麻煩。”
他跟在路通明身邊,可以看著他衣食起居,如果有一日這男人找到自己合心意的伴侶,那他也可以放下這段過往,安心地離開,繼續他一個人的修煉。
他等著路通明的回話,卻見對方沉默許久,方才輕輕歎了聲,點頭道:“也好,若你沒有去處,那就先跟在我身邊吧。”
鴆安予麵上喜不自禁,連忙點頭稱謝。
兩人很快結伴一起,鴆安予照顧路通明起居,原本以為這暗影會回歸江湖,結果此去離開京城後,路通明在外兜兜轉轉,並沒有就此重入江湖,反而一路慢慢往北而去,最後離開了厲國的昱北關,來到狄夷的地盤。
狄夷和厲國已經議和,在新任狄夷王的主持下,兩國貿易相互往來,邊關商業大興。鴆安予看到昔日蕭條的丘鎮重新繁華,明明是見慣了塵世變遷,卻也有了恍然隔世的感覺。
他忽然想到,他和路通明也已經相識了許多個年頭。
當年瞥到待在角落裏麵的暗影,這人臉上還有些許年輕,可隨著歲月蹉跎,路通明的容貌已經開始漸漸沉澱,那五官雖然依舊細致,可臉廓卻越來越明顯,仿佛是時間的刀子在人的身上留下的棱角,明明是悄然變化,卻也是痕跡分明。
可他卻還是和以前一樣。
鴆安予愣愣地跟著,卻見路通明竟然回到了以前和他一起居住過的木屋,重新打掃了房間。
“大人你這是……”路通明給他安排房間的時候,他看著自己居住過的地方一陣踟躇。
“這本來是我一個認識的人的居所,不過他已經離開很久,想必不會再回來了,以後你便住他的房間吧。”路通明回道。
“那我搶了他的房間,豈不是不好?”這個路通明,居然還把他的房子讓給外人住。
鴆安予心裏有些氣惱,卻見暗影聞言無動於衷,隻是道:“你且住著便是,如果他不回來,這房間空著也是空著,如果他回來,那等他回來以後再挪房間就是。”
鴆安予沉默了一小會,這才不情願道:“大人難道就住在這裏了?這地方又窮又破,有什麼好的?”
“是沒什麼好的。”路通明回道,“不過我也沒什麼地方好去的,便在這裏等那人就好。”
“……”
他在等自己。
鴆安予眼睛一酸,忽然之間很想卸下自己的偽裝,告訴路通明自己其實一直都在他的身邊。
可是即使這麼做,對他和路通明的未來也於事無補。
他抬眼看向路通明,卻見對方又開始修繕了早已經漏雨的屋頂,並沒有在意自己一個小小的女婢的感受。
於是,他也跟著路通明重新在丘鎮住了下來。
兩人住在鎮子外的郊野處,平時路通明會偶爾出去打獵到附近的集市裏售賣,和鎮民換得衣物和食物,鴆安予則在家中打理家務。他一個人遊蕩慣了,又有特殊體質的加持,可以不吃不喝整整七天也無大礙,起初並不會下廚,直到見到路通明親自燒菜,便暗暗學會了一點,燒出來的食物勉強終於可以勉強入口。
後來,他又學了點針線,會在路通明在的時候裝裝樣子,然後等路通明轉身,便以氣禦物,飛快地亂縫一番,用以應對日常所需。
他手法雖然不成熟,但好在之前在宮中待的是上駟院,主要還是以照顧馬匹牲畜為主,圓謊上倒還說得過去,倒是路通明很少會說什麼,這人在外狩獵一天,回來的時候會弄好家裏的補貼,日子過得有條不紊,溫溫實實。
以前兩個人在一起的時候時有拌嘴,而現在雖是偽裝的一主一仆關係,但鴆安予好像也沒感覺到路通明使喚過他什麼,這男人自己什麼都會,似乎也根本不需要他這個名義上的奴婢。
他是路通明,若按江湖傳聞所說,這人自小便慘遭變故,一個人在江湖上獨行滾爬,後來大仇得報後又當了解臻的暗衛,更是獨來獨往,做事周到,幹脆利落。
這麼一個人在宮裏就十分受歡迎,在宮外也應該是。
果然,隔了三四個年頭,他和路通明居住的木屋裏外漸漸來了人,大部分是居住在附近村子裏的女子,每當路通明早上出門,便一個接一個掂著腳往外瞧,還有一兩個大膽的會跑過去送些糧米,隨後帶著粉撲撲的臉跑掉了。
鴆安予看著微愣,再看路通明時,卻見他垂眼看著手中的野花不語。
暗影這年紀,也確實該到普通人成家的時間了。
鴆安予心中有些不知味,但想想自己這一路跟著路通明,不就是為了能夠看到這人安穩下來過一個正常人能過的人生,於是便乘著機會上前旁敲側擊。
“路大人,我看到好多隔壁村的女孩子都喜歡你。”
“嗯。”
“這些女孩裏我看到有幾個還挺不錯,大人可有中意的?”
“中意什麼?”
“成家立業呀。”鴆安予沒想到路通明在這事上如此木訥,提醒道,“大人年紀也不小了,早該談婚論嫁,這時間經不起耽擱啊……”
是的,等他看到路通明成家,他便可以安心地離開了。
鴆安予說著看向路通明,卻見對方也往他看來,隔了好一會兒方才道:“你說的是,讓我想想……”
鴆安予臉上露出笑容,可心裏卻不知卻又有些難過。
他等著路通明出結果,沒想到過了幾日便有媒人上門來說婚事,路通明回絕了一個,竟把他叫到了房間裏。
“大人叫我何事?”鴆安予進門的時候還看到媒人歎氣地從自己身邊走過,往自己身上多瞅了幾眼。
“小安,你跟著我也有五年了吧。”路通明道。
鴆安予心算了一下時間,自打自己不小心露餡跟著路通明,確實也有這麼多年頭了。而如果算他在宮裏和路通明認識,還得再加上三年,如果再追溯到兩個人第一次見麵,其實又有將近四個年頭了。
他竟然一不小心就在路通明身上耗了十幾年。
“回大人,好像是有這麼久了。”他回道。
“我也沒問過你的身世,不知你家在何處,家中可有其他父母長輩?”路通明又問道。
身份是捏造的,這些肯定都沒有。鴆安予心中一凜,連忙胡謅了一些,隻說自己在宮裏的時候家中已經凋敝,如今隻剩下自己一人和幾個八竿子打不著的遠房親戚。
說完,他又有些提防,看著路通明小心問道:“大人今天怎麼突然想起來問這些?”
“本也早該問的。”路通明回道,“你一個人跟著我,已經吃了不少苦頭,我也沒什麼可以給你的。日後你如果是還想留在我身邊,不知可否做我的內人?”
內人。
“……你……大人你說什麼?”鴆安予忽地抬眼看著他。
路通明回道:“那日你說起婚嫁,我想了許多日。其他那些女子雖好,但我身邊也隻有你跟得最久,如果你答應,我們可以繼續這樣過下去。”
鴆安予張了張嘴,忽然發現自己說不出話來。他連忙背過身去用手擦了擦眼睛,回道:“大人你是說你想和我過這輩子?”
“對。”路通明回道,“不用永遠,我們就隻這輩子,搭個夥過個日子。”
鴆安予還在背著身,用手覆住眼睛。
他曾經不理解秦霜寒,覺得為她的犧牲感到不值;也曾經嘲弄過林辰疏,覺得他的拚命十分可笑。可到了現在,他卻明知到兩個人以後將會陰陽殊途,可心裏卻有聲音不停地在呐喊,有感情衝垮心中的防線,想就此答應了路通明。
路通明考慮成家了。
他如自己所願要過正常人的生活。
可他要婚娶的對象卻是自己……
耳邊,又有路通明的話緩緩響起:“如果你不願意,我也不會強求。”
“願意?怎麼不願意?”鴆安予連忙抹了下眼角,將濕潤的手在裙擺上擦了擦,這才回頭笑道,“大人不嫌棄我,我高興還來不及。”
對,他都和路通明糾纏了十幾年了,人生有幾個十年,他也不差這點時間了。
就這輩子。
他看到路通明和其他女子在一起會覺得難受,那麼……就讓他自己陪他走完這一生。
鴆安予不敢肯定路通明有沒有認出自己,但看到對方沒有問,話到口中終是什麼都沒提及。
他和他退出了朝堂,退出了江湖,退出了一切的紛爭,偏安在狄夷一個小小的村落,朝起暮息,過著曾經想都沒有想過,平靜得不能再平靜的生活。
兩人還是和以前那番相處,但路通明為他退了所有媒人提起的親事。
此後又有春去秋來,解臻退位,傳解肅為新的帝王,與敬寧王一道雙雙離開京城皇宮,從此天涯無跡,再無人知曉二人蹤影。
新帝上位十年,由先帝與敬寧王所施新政成效斐然,江山穩固,百姓安居,再兼之解肅沉穩,精巧於國事,不久後便到厲朝便現中興鼎盛之期,各國來朝,四海太平。
又過了五年,狄夷王突染重病,大都先王遺部造反,境內生變,長禾山莊暗布的人手連夜派往昱北關傳遞消息,途中遭數名江湖錄高手攔截。此時路通明恰逢回家路過,出手奪回情報,一人迎風雪而上,隻身突圍前往昱北關駐軍處。
鴆安予在木屋裏見路通明數日不歸,連忙動身尋找,等得到消息之時,路通明已經身上負傷,在昱北關處昏迷不醒。
鴆安予驚怒交加,一人前往大都將叛軍餘孽一一屠滅,不過半月,江湖上許久未出的荼毒生之名重新響起,但凡響起狄夷境內一夜局勢變化,人人皆聞之色變。
昔日江湖錄上的第一人渺渺真人仙風道骨,敬寧王忠肝義膽,而現在荼毒生有穩坐第一人之勢,但其行為乖張,出手狠毒,世上已經無人壓製,若任其胡作非為,恐怕這武林要因此人掀起一片血雨腥風。
然而就在江湖中人人人自危之時,鴆安予又易容成已經不再年輕的小安,重新趕回到路通明的身邊。
此時的昱北關,現任的皇帝解肅竟然也趕來了。
有禦醫的醫治,路通明情況已有好轉,年輕的皇帝站在路通明身邊慢慢轉過身,看著眼前嬌弱的女子。
“你是路叔叔的……”
“內人。”
“……”
上一次見到解肅的時候還是一個小不點,沒想到這時候再見的時候對方已經長得和自己差不多高了,鴆安予暗地裏皺了下眉,沒有什麼多餘的話。
解肅看著鴆安予,果然沉默了一下道:“先帝離開時,曾囑托我照顧路叔叔。”
“皇上放心,民女會照顧好他的。”路通明為解臻做了那麼多事,這次又是因為解肅受的傷,鴆安予心裏已經覺得非常不痛快。
解臻、解臻,又是解臻。
他氣路通明總是為那個男人做事,麵上已經顯得不大高興,解肅也不知是看懂了還是沒看懂,終緩緩道:“路叔叔是個重情重義之人,滴水之恩便是湧泉相報,朕不知你如何看他,但還請希望你能夠一直善待。”
“……民女不用皇上提醒,自會待他很好。”鴆安予應道。
他說完,也不看解肅到底是什麼臉色,自去準備各種藥材,為路通明療傷去了。
狄夷這一場變故發生得猝不及防,結束得也是匆匆忙忙。大都造反的人一夜被滅,原本已經策反的大軍原本要壓進厲國北關,結果繼任解臻之位的解肅再度親自壓陣,關口又有老將楊戊率大軍恭候,一場叛亂在兩國聯盟協議之間飛快平定,烏延珀帶病執政,下令捉拿幕後指使,很快將人捉拿處刑。
等兩國事情了解,鴆安予和路通明又重新回到了木屋。
暗影已經沒有解臻在位的時候那麼年輕,此次受傷後痊愈花了許多時間,身體也已經大不如以前,就算是這一生的壽命,也已經耗過了大半。
鴆安予曾想過去查找永生之法,可當初無魂之人能夠長生不過是儀仗天.行藏中的神澤碎片,且若是他強留人的魂魄在人世,靈魂終會被天地大道消耗,長生之人最終變成一具行屍走肉,這非但路通明不會同意,就是他自己也無法接受。
歲月匆匆,很快又從指間流逝。
千麵霓裳也老了,這女人生了場大病,最終金盆洗手退出江湖,他給鴆安予做的麵具也隻能停留在三十多歲的年紀,不能再隨意變化了。
對此,鴆安予臉上有不滿。
“當初不是說好隨叫隨到,怎麼這麼快就反悔了?”
千麵霓裳滿臉愕然,看著前麵這個俊美男子沒有變過的容顏,最終還是默了一下:“鴆大人,二十年雖然對你是彈指一瞬,但對我已經不是了。”
“……”二十年。
“大人,您身邊那位可是當年為先帝做事一等一的角色,他觀察入微,心細如發,我這等手藝以前還能瞞過他,可現在雙手已鈍,如果繼續做下去,恐怕遲早一天會暴露大人您的身份。”千麵霓裳道。
鴆安予冷笑:“可如果我不陪他一同老去,他豈不是更會懷疑?”
千麵霓裳無言,她看著鴆安予半響,方才歎了口氣道:“鴆大人,其實我一直有一事並不明白。”
“什麼事?”鴆安予回道。
千麵霓裳見鴆安予臉上冰冷,還是繼續道:“我以為大人人中龍鳳,現今江湖上也已經無人能夠再比得過大人您了,大都那一役,大人之名已經如雷貫耳,本該站在眾人之上,可為何大人卻要一直易容,待在一個小小的村子裏?”
鴆安予不可抑製地蹙了下眉。
是,他是荼毒生,和路通明、解臻、林辰疏都是道不同不相為謀,可為何還要待在那個男人身邊?
“大人選擇了路大人,千方百計地留在他身邊,是不是因為……”
“因為什麼?”鴆安予幾乎下意識地問出口。
“因為有了感情。”
“……”
鴆安予安靜了下來。
耳邊卻聽千麵霓裳絮絮叨叨:“當年大人救我出獄,不就是為了路大人?大人跟著路大人退出江湖,又因為路大人重新出手顛覆狄夷,倘若沒有感情,又怎麼會做這麼多?”
鴆安予隻覺得一陣心煩,皺眉道:“胡說,他心裏總是想著別的人,我怎會在乎這種人。”
解臻、林辰疏、還有那個遺留下來的小皇帝,誰都在路通明的心裏占著一席地位,他鴆安予才不屑。
“可若大人不在意他,又怎會在意他心裏在乎的是誰?”
“……”
“大人,你其實是喜歡上了他。”
“……”他喜歡路通明嗎?
鴆安予抬眼看著灰蒙蒙的天色,隻覺得一陣悵然。
那暗影對他而言很可能是漫長人生的一個過客,他怎會對他產生什麼感情?
他性格孤僻,向來獨來獨往慣了,可和路通明在一起,無論是被他跟著,還是和他在一起,都會覺得這時光悠悠,嫻靜而又舒服。
明知道在一起對誰都不好,可他就是舍不得離開他。
以前在還可以挽救的時候沒有就此斬斷,而現在倘若那個男人真的不在了……
鴆安予垂下眼,輕輕眨了一下,隻感覺眼睛有些濕潤。
“既然喜歡了,大人又何不妨和路大人交代清楚,以後便不用這般易容了。”千麵霓裳道。
“誰說我喜歡了?”鴆安予隱隱發怒,心中卻更加迷茫。
千麵霓裳欲言又止,隨後慢慢歎了口氣。
離開了前來告別的千麵霓裳,鴆安予轉身回到小木屋,看見暗影正在院子裏一個人晾曬著作物,正等著他的回來。
鴆安予躑躅一會,終於還是往那人走去。
他的容貌開始停留在了最後一張易容的歲數,伴隨著時光流轉也不再有明顯的變化。但路通明自受傷後,身體已經漸漸開始衰敗。他隻能盡心盡力為其調養,也不顧一個宮女為何會知道這麼多藥理的運用,每天為路通明準備藥膳、藥浴,非得將對方的壽命拉長一些不可。
然而暗影似乎並不在意,除了在每天要多服用每天增加的藥量的時候皺了下眉,每日生活還是和往常一樣無二。
一日鴆安予和路通明一道吃了晚飯,不知怎的意外泛起了困,便靠在榻椅上打了個盹。
忽地耳邊有了腳步聲。
“小安。”路通明在他的身邊輕喚。
鴆安予隻覺得腦袋昏沉,但聽到路通明的聲音,不禁心下安定,索性逗逗這暗影,故意裝著沒有睜開眼睛。
路通明喚了兩聲,見前麵的人沒有反應,輕輕歎了聲,將羅漢榻上的茶幾搬下,扶著鴆安予躺下。
他動作偏慢,已沒有以前利索,期間還有一兩聲咳嗽,是之前受傷留下的後遺症。
鴆安予聽到對方的咳聲頓時覺得後悔,不是很想裝睡了。
他想著,正打算自己用個什麼姿勢假裝蘇醒,臉上卻忽然傳來一雙溫和的手的觸感,在臉頰上的皮膚緩緩劃過。
……路通明在摸他的臉?
鴆安予一愣,還沒來得及細想,那手已經繞到了他的耳後,隨後輕輕用指腹摩挲了一下。
這……
鴆安予瞬間毛孔倒立。
他這才反應過來路通明要做什麼,然而沒等他做好準備,前麵的暗影已經摸索到了什麼,輕輕地掀起一張薄如蟬翼的麵紙。
“……”鴆安予僵住。
掀他麵皮的人的動作顯然也卡頓了一下,隨後卻沒有再繼續,隻是慢慢地又將這張麵皮輕輕地貼合了回去。
鴆安予眼睫輕輕顫了一下。
“荼毒生,我要走了。”
“本來想再看看你,不過有你在這裏,也足夠了。”
鴆安予忽然想起來,自己修煉到現在的境界,已經不會輕易犯困,這次腦袋昏沉很可能是這暗影在他的晚飯裏動了手腳,隻是路通明並沒有計算到他的修為已經到達新的境界,即便是服用了令人昏睡的藥物,也起不了多大的作用。
可他不敢在這個時候睜開眼睛。
路通明說完這些,靜默了一會,方才緩緩道:“人的一生有如蜉蝣,我前半生為複仇而活,後來又為解臻效力,唯獨你……你救了我很多次,我對你虧欠得越來越多。”
“……”知道虧欠,那就好好活著啊……
“可我壽命將盡……你說下一世,我還會記得你嗎?”
是,你有你的壽命,那我呢?
明明隻說好了這一世,他居然還在勾引他下一世。
去你的路通明,去你千麵霓裳的鬼話,我才不喜歡你。
鴆安予在心裏暗罵,可是心裏卻是又堵又難受。
也就在這時,他忽地感覺到自己的唇邊有輕輕的、濕潤的觸感。
然而這感覺一觸即離,路通明已經起身沒有再說什麼,隻是輕輕地替他掩上了被子。
門外傳來“吱呀”一聲聲響,房間裏的人的腳步聲已經遠去,鴆安予這才睜開眼,愣愣地看著房梁,臉頰邊有滾燙的眼淚劃落,一點一點地滴在枕頭上,染開大團大團的淚漬。
下在作話
作者有話要說:下
江山穩固四十年,承興帝退位,此時正值政事平穩,天下,武林由江湖錄排行第二的長禾山莊一脈主持,江湖錄為首的荼毒生卻蹤跡縹緲,音訊杳無。
算起來當今這位名錄上的第一人年紀也已過百歲,現今江湖上已經無人知曉其真正容貌,最近出沒在江湖上也是在五年前西陲墜天湖一役,此人一人出手覆滅前往湖底尋寶的數十名江湖中人,手段狠毒猶盛當年狄夷大都之戰,此後武林聞名色變,未敢有人再窺覷湖底遺礦。
而此時,位於厲朝南部版圖的一個小鎮上,一支迎親的隊伍正敲鑼打鼓穿過牌坊,嗩呐一路吹舞,端的是歡天喜地,引得鎮子上不少鎮民夾道觀看。
“喲,這不是溫秀才家的迎親隊伍嘛,劉員外舍得把女兒嫁給他了?”
“不嫁還能怎麼著,劉家和溫家可是拜把子的交情,當年早就許了這門親事,可是有兩個鎮的鎮長親證的,能不嫁嗎?”
“話雖然這麼說,但這拜把子交情都是上一代的,現在這溫家人也就剩下這秀才一個人,你說以劉家那勢利眼會看得上現在的溫家?”
“好歹溫家這個是秀才,他日要是金榜題名……”
“得了吧,就溫秀才那身體能熬多久?天生一癆鬼,怎麼看都活不了多久了。我看劉家也不會真把自己女兒許配給他,這次多半會搞出什麼花頭來。”
“哎,小點聲說,溫秀才都看過來了。”
“……”
周圍的鎮民議論個不停,紛紛覷了迎親隊伍中的新郎一眼,卻見對方坐在馬上微微側首,露出白淨的後頰,這人眼尾眼線略長,似往說話的地方看了一眼,很快又輕輕垂下眼睛,捂唇咳了幾聲。
他氣色很不好,雖然聽到旁邊的話,卻也沒說什麼,隻是默默地看著前方的道路,沒有注意到一道藍白身影緩緩地在鎮門口的茶鋪站起,目光緊緊地看著他的背影,有驚疑,也有欣喜。
迎親的隊伍緩緩地走過,直到嗩呐聲音遠去,這藍白身影方才恍然回神,叫過茶鋪小二打聽了幾句,隨後深深地看了眼那遠去的仗隊,很快消失在鎮門口,等到再現身時,已經在了一處府邸之中。
裏麵已經傳來嘻嘻的笑聲。
“爹爹,你真的買通了小玉替我出嫁?”
“溫家雖然沒落,但好歹那病癆是個秀才,她一個丫鬟鯉魚躍上龍門,代你出嫁是八輩子修來的福氣,怎麼會不答應。”
“可要是那病癆發現了怎麼辦要退彩禮怎麼辦?”
“他發現又有什麼能耐,要不是為了那塊定親寶玉,爹早就退了這門婚事,現在給他留了點最後的體麵,他就該知足了。”
“嘻嘻,說的也是。”
“倒是你和張少俠最近進展如何了?”
“爹你就放心吧,張少俠與我情同意和,我們家肯定可以搭上江湖這條線的。”
府上的房間裏有說話的聲音傳入藍白身影的耳中,那身影聽了一會兒,嗤地冷笑一聲,閃身擇入一間貼著雙喜窗花的房間裏。
一刻鍾後,迎親的隊伍將至,劉府上的人從房間裏扶出一個女子來,這女子身上穿著鳳冠霞帔,麵部被紅蓋頭遮擋,看不清楚人的樣貌。
女子走路的時候弱柳扶風,身段極為窈窕,身形卻比普通女子要高挑一些,下人們看得呆了呆,但卻不敢過問,隻將人一路從中堂扶到殿前,上了迎親仗隊的軟轎。
前來迎娶的溫秀才看到新娘出門微微發愣,直到劉員外在旁邊說話方才回神,施禮道謝。
劉員外撫須而笑。
溫秀才帶著迎親仗隊返回自己的鎮上,他家道中落,也沒有幾個親朋好友來往,等到拜堂成親之後,他遣散了仗隊,整個溫家的小宅子便顯得冷清了起來。
送走了最後一波客人,他返回了自己的小屋,看著端坐在床邊的女子。
“你……”他想說什麼,但話到口中卻是一陣咳聲。
女子的紅蓋頭輕輕晃了晃。
“你身體不好?”“她”細聲細氣地問道。
溫秀才聽著聲音愣了愣,目光重新落在眼前鳳冠霞帔的人,待到咳聲歇止的時候聲音已經啞了:“……是,姑娘抱歉,是我讓你受累了。”
“你怎會覺得我受累?”那女子又道。
“我患病已久,隻怕活不過十年了。”溫秀才沒想到對方又是一句問,垂眼道了聲道,“姑娘其實不必拘謹,這裏不是劉員外家中,我也沒想過真的和劉小姐成婚,也不會強迫你什麼。等明日天亮,姑娘便可以自由離去了。”
“強迫?”“她”低低重複了聲,道,“我不是劉小姐的事情,你都知道?”
溫秀才低低應了聲。
“那你怎麼還要去娶那位劉小姐?”
“劉員外一直記掛家中祖傳之物,他家又和江湖武人有所往來,如果不送咳……咳咳……如果不送聘禮,我也不知道會發生什麼。”溫秀才道。
他邊說邊咳,看上去是身體真的不好的樣子,“女子”沉默片刻,忽然伸手撩起一角紅蓋頭,緩緩露出下頷的弧線。
“話雖如此,但倘若我不想離開呢?”
這聲音和之前女子細聲細氣的聲音大有不同,溫秀才愕然抬眼,卻見那紅蓋頭下已經露出說話之人的半邊容貌,模樣俊美,一隻眼睛輕輕上挑,長睫下的眼睛帶著絲打趣,竟是一個男子的樣子。
“你、你是……”溫秀才看得又是一愣,不自禁地倒退一步,卻見坐在床邊的穿著婚服的男子已經起身,徹底扯去紅蓋頭,挑笑著往自己眼前湊來。
“我是你前世的內人,找了你很久很久。”這人嬉嬉笑笑,很快把人逼到了牆麵上,眉眼間帶著野蠻和專注,“此番看到你,就是想來和你再續前緣的。”
最後一句話,眼前這人的吐息已經溫熱地拂過頰頸,溫秀才的臉瞬間紅了起來,側過頭道:“什麼內人,這裏是不是有什麼誤會?我、我聽不懂你在說什麼。”
“你不記得我了嗎?”這男子聲音忽然低下來,聽上去有幾分傷心,“我姓安,你以前叫我小安。”
“姑……啊不,小安。”溫秀才一陣手足無措,看著男子好看的容貌點了點頭,複又搖了搖頭道,“我、我不知道你是誰,不、不過我看到你的時候,是覺得我們好像在哪裏見過。”
“那不就成了。你我已經拜堂成親,這一世我又是你的人了。”這人聞言瞬間褪盡悲傷,臉上流露出興致。
“可、可是……”溫秀才還想說說什麼,忽地輕輕“啊”了一聲,右肩忽然瑟縮地抬了抬。
鴆安予輕笑,從對方耳垂邊收回,但見溫秀才一陣澀然的模樣,忽地抬手捧住前麵的人的臉龐,朝著那人的唇吻了上去。
小秀才輕輕嗚了聲,很快淹沒在喉間,隻剩下鼻翼間變重的呼吸。
“路通明,喜歡嗎?”
“唔……啊?你、你說什麼?”
“我問你喜歡這樣子嗎?”
“……我、我不知道,我們可是兩個男子……”
“解臻都跟著林辰疏跑了,你還在乎我們性別?”鴆安予一把將溫秀才從地上抱起。
小秀才還在驚愣中:“啊?解……那不是承元帝的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