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在水底是鬼蜮,上了岸便又是人間。
身上並無冰霜,但冬日裏正午的暖陽灑下來,依舊有著雪消冰融般的綿綿暖意。
昭華抱著雙膝坐在水岸的一邊,眼望著對麵仍徘徊著不肯離去的那些村民。
被救下的兩個孩子和他們的爹娘已經回去了,那個被叫做阿爺的老者還在。也不知餘下的人裏麵有沒有阿綠的爹娘。
老者始終緊張地巡視著河麵,而昭華卻失神地看著那老者。
昨天他再一次對自己感到失望,也愈發覺得自己這個神仙實在不像樣。
並非是因為那兩個小鬼的惡行如何讓他意外,這麼長時間以來,什麼惡人惡鬼他沒見過?也正因為如此,明明已經見識過無數形形色色的鬼怪,明明早該見怪不怪,可幾乎每一次下界來的所見所聞,還是能輕易地觸動他的心緒,一切仿若初見。這不是神仙該有的境界。
以前就時常有這種感覺,今天許是因為有丹紓在身旁,就更加提醒著他的一舉一動,一言一行,都是多麼的不像個神仙。
脫去凡胎,換去凡骨,可一個神仙該有的灑脫與超然,他竟半點也不曾學到。
多少年過去了,任憑他如何努力,無論是在天庭還是人間,他都覺得自己像個局外人。而每每這種悵惘,又更加劇了他的格格不入。
他對一些事感到迷茫。
冤魂執著於人間,害人性命,枉死之人又成惡鬼,鬼再害人。這種無窮無盡的輪回,在飛升以前他束手無策。如今做了神仙,卻還是無可奈何。
每次來到人間,能做的也無外乎是懲罰些惡鬼,度化些怨魂。可對於那些無辜丟了性命的人,還有早已成了惡鬼冤魂,早已是於事無補。
無力改變的終究是無力改變。這種無力和挫敗感,卻隨著自己修為的增強,所需直麵的無奈越來越多,而變得越來越明顯。
或許真的是出了什麼差錯,他本就不該成為神仙。難怪自己的仙格就像是漏了底的茶壺,永遠都裝不滿。
為此他也曾向老君討教,有沒有什麼做個快活神仙的秘訣?
老君當時隻送了他四個字:少管閑事。
“這天上地下就沒有你不操心的事!幹脆把玉帝請下來,換你去做如何?”
老君還說,苦也罷,樂也罷,那都是人的命運使然。這個也想幫,那個也想救,可你捫心自問,你所求的究竟是自己的安心,還是別人的解脫?
倘若有人命中該有此劫,你救了他一次,也救不了每一次。命數不改,該來的終歸會來,反倒叫他多受一次磨折。
昭華當時深以為然,還有種醍醐灌頂的感覺。可每每事到臨頭,又總會重蹈覆轍。
或許自己真的不是塊做神仙的料吧。
昭華揉了揉眼睛,又輕輕歎了口氣。這才發覺自己已經這樣呆坐了許久,丹紓也好一會兒沒了動靜。
他急忙回頭去看,發現丹紓正悠閑地躺在距他不遠處的一片半枯半綠的草地上,枕著手臂,晃動著腳尖,黑沉沉的眸子始終望向他的背影。隻是不知道什麼時候,那一身月白色綢衫又變回了玄色外袍。
“抱歉!方才走神了。”昭華爬起來,走過去又坐到了丹紓的身邊,“你等的無聊了吧?”
“有一點。”丹紓依舊晃動著腳尖,挑了挑眉說道:“那你預備如何補償我?”
昭華有些拿不準他是認真的還是玩笑,便也半開玩笑地說:“不如,我帶你去尋些樂子可好?”
“果真?”丹紓立刻撐起身子,眼睛也亮了起來,“去勾欄麼?”
昭華差點就翻了他一個白眼,他怎麼還惦記著這個?
“並非隻有勾欄才有樂子。”丹紓對勾欄的執念多少叫他有些不放心,於是又語重心長地提醒道:“丹紓,你不可以去那裏。即便有人主動相邀,也不能去,記住麼?”
“瞧你緊張的,其實去不去的也不打緊。”丹紓說著又躺了回去,想了想,又把頭轉過來,眯起眼睛說道:“不過昭華,你不該以為我不懂人間的這些門道就騙我。”
“我哪有?”昭華下意識地否認。
丹紓不緊不慢地從懷裏摸出一本書,晃了晃,“勾欄到底是做什麼的,我已經知道了。”
昭華隻覺得眼前一陣金星亂冒。不單單因為自己的謊話被拆穿,而是看他那一副了然的神情,難道他已經從那本奇怪的書裏讀到了什麼東西?那書裏都寫了些什麼?另外,他是從哪弄來的這種亂七八糟的玩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