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間又緩緩過去幾日。
寒意越發濃重,已經入了深冬,高居白塔之尖的白華繼續有條不紊的日子。
這一夜倒是有些不同,神殿之中,燃著微黃的燭火,身穿大氅的少女端坐著,可一張光潔秀妍的臉,幾乎貼到了手中的黃紙上。
“爾在宮,不宜什麼家事……”
“姊安好、父安好……”
隻見白華半眯著眼,廢力十足地念著,“深宮什麼,事什麼責重,須什麼,切莫什麼什麼……”
“什麼……什麼什麼?”
她瞪著眼,就那麼盯著一個一個蝌蚪文,好像要在眼前遊動起來。
白華最後重重吐了口氣,“學了三年……結果我還是個文盲!連一封信都看不懂!”
這是一封家信,從姑射郡寄來,因為白塔頂上儲妃的居處,從來不允許有任何男子接近,即使親如父兄亦不可,所以白華隻能收信。
信上的筆痕鋒利,落字沉穩,看起來不像是白瓔的筆跡,那就是她那個便宜爹所寫。
白華歇了歇,不放棄,又重新開始讀信,“……爾喜什麼果?”
“特采什麼……”
“另有什麼衣物、鞋什麼十……”
“……”
“凡此……以無家信為平安爾……”
終於讀完了,白華停了片刻,又返回去再讀了一遍。
因為半文盲,她廢了足足一個小時,才算讀通這封家信裏寫了什麼,大概就是家裏麵人都很好,不要擔心;皇宮裏波詭雲譎,處事要慎重;然後還給她送來了許多穿戴的衣物,以及三筐甜果。㊣ωWW.メ伍2⓪メS.С○м҈
“甜果……”白華看向腳邊的竹簍,紅澄澄的果子滿滿擠了,都快溢出。
她的確喜歡吃甜果,可是應該沒有人知道她這個喜好才對——隻被便宜爹看見過一次,所以是他記住了,才讓人送來?
心裏略微一動,“原來有個爸爸……還是不錯的。”
她不是真的白華,真的白華早就死在三年前,她隻是另一個世界二十八歲的靈魂,而這個二十八歲的靈魂,從小就是個孤兒,父親、姐姐——對白華來說都是陌生的人,所謂的親情也是極陌生的感情,如今莫名來到這個世界,忽然全都有了。
“便宜爹……算了,下次叫爹好了。”
她拿了個果子塞進嘴裏,酸澀和甜蜜交加,汁水豐富。
很快,三筐甜果大半落了肚子,吃得肚兒圓之後,又去翻看送來的新衣,“都是瓔姐挑的吧,全是素雅如仙的白色……”
白華正抓著一條裙子試身,忽而有侍女進門,輕聲說是準備已完成,讓她穿戴好麵紗,去看傀儡戲。
“傀儡戲……?”
她這才想起來,女司儀幾天前說是有個鮫奴會演傀儡戲,要來給她演幾場。
出了寢殿,便見著寬闊的前殿裏已經搭起了竹木的台子,殿內火光憧憧,驅散了寒冷和黑暗,顯出十分的光明璀璨。
咚咚咚。
是清脆的牛皮鼓聲,幾個玄衣的女官圍繞著竹台打著鼓點,還有幾位正彈撥著柔軟的調子。
“……阿琅阿琅,雲荒萬裏、碧海滔天……可有歸處?”
白華被侍女牽引著坐到台下,女司儀身姿筆挺地站在一旁,依照規矩,便隻有白華能坐下,其他人都該站著。
女司儀朝她微微一笑,“華姑娘,你且看一看這出傀儡戲,很有意思呢。”
白華略略點頭,抬眼望向身前。
隻見一尺見方的竹台上,纖細的人影在微微晃動,那是用枝條和絹布製作而成的小小人偶,由數根細細的絲線牽著關節,在竹台上活靈活現地演著某個劇情。
白華看了一會兒,就大約清楚了,人偶們是在演繹一個愛情故事,正是白薇皇後和星尊帝——這對空桑最富有盛名的帝後,收南澤、平北荒……一統雲荒,除了建國的豐功偉績,便是那廣為流傳的愛情。
“起於微末……”
“風雨攜手……”
“恩愛有加……”
“十數年朝夕,可惜佳人纏綿病榻、闔然長逝……”
“阿琅啊阿琅……吾此日歸去……隻怕再無相見之日。”
白衣人偶聲聲淒苦,而黑衣人偶牢牢執手,許下諾言,“……晚爾一步,待我除卻雜事,定然同赴歸墟。”
咚的一聲鼓點落下。
竹台上的黑白人偶相擁而泣,發出細細的啜泣聲。
“有點厲害的。”白華忍不住驚歎一聲,卻不是為了眼前的戲劇,而是為了演出這場傀儡戲的人。
隻見覆蓋在竹台大半的黑布之後有個隱約的人影,兩隻蒼白的手伸出,細長的五指上下翻動,正是這兩隻手的主人在操控人偶。
“既要動手操縱傀儡,又要開口說台詞……真是厲害了。”
她的誇讚聲音不小,顯然被黑布之後的人聽到了,那雙手微微一頓,五指再次翻動,台上相擁的人偶終於停下了啜泣聲,悲涼的絲竹聲音也漸漸停止。
女司儀輕聲道,“華姑娘,要見見這位傀儡師麼?”
白華當然點頭。
竹台上的黑布緩緩退去,隻見一個身量纖細的少年從竹台後走出。
“華姑娘,他便是演戲的傀儡師。”女司儀輕聲介紹著,上前幾步去牽引他。
白華忽有些愣,無他,這少年太過好看。
他有著鮫人一族特有的美貌,甚至更美一些,美得驚人,白膚紅唇、下頜尖尖,長發披散,如同上好的藍錦緞子一般順滑,美中不足的是那一雙碧綠色的眼睛略顯渾濁——似乎是個瞎子,於是隻能由女司儀牽著手,緩緩走近她跟前,然後跪下,磕頭於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