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章泡兒(上)
童程做了一場漫長而跳脫的夢。
他先是夢見自己三年前跟哥哥童慎一起來到東臨州,看到炫目的燈帶,川流的磁懸車,還有充滿未來感的建築,驚歎於這座州府的發達和繁榮。
那時候他剛畢業,還在猶豫是去參加鑒查廳的選拔考試,還是聽從養父的安排,到州政署當一名分析科文員。
年輕人總是不愛順長輩的意。
為了這件事,他和契布曼先生吵了好幾架,最後是童慎從中斡旋,提議先帶他出去散散心,再考慮那些人生的重大決定。
童慎是聯邦規劃設計院的高級工程師,正好被派去參與跨州隧道的項目,於是童程和小時候一樣做了跟屁蟲,一路跟到了東臨州。
這次他是真的見到了世麵,也見到了那個令他難忘的人。
那是跨州隧道項目重啟儀式的現場。
童程是陪哥哥來的,本以為這種場合就是幾位領導上去說些令人昏昏欲睡的致辭,然後參與者們很給麵子地鼓鼓掌,媒體□□短炮對著拍拍,再搞一個熱熱鬧鬧的交流宴會就完事了,結果完全出乎他的預料。
剛開始就有人上去拆台,那位自稱專家的人打開演示文稿,對著屏幕上巨大的圖紙侃侃而談,最後得出結論:新任總督藐視科學!跨州隧道不可能建成!
活動現場發出了起哄的聲音。
許多人嚷嚷著,八年都沒建好,這次也不可能成功,這根本就是個被詛咒的工程。
再之後是幾個集團的董事長們表示,新任總督剛到任不久,還不了解情況,由於這個項目耗資巨大且毫無前景,所以他們將從中撤資,不再支持這個項目的落實。
全場嘩然。
沒有金錢的支撐,要怎麼重啟這個耗資甚巨的項目?連這個最基本的條件都沒有談好,新來的總督到底哪來的雄心壯誌?
童程從沒見過這麼亂的項目啟動儀式。
他下意識地看向哥哥,發現哥哥也皺著眉頭,應該說,整個設計和施工團隊都十分茫然無措。他們固然知曉這個項目的情況和難度,但他們萬萬沒想到,自己在東臨州會遭遇如此大的工作阻力。
要不是首席總工程師還沉得出氣,他們甚至想直接打道回府了。
接下來是某個副總督的致辭,他姿態謙卑地開始演講,首先歡迎了規劃設計院的團隊,然後再次強調重啟跨州隧道項目困難重重,他已經向總督提出自己的建議了,隻是那位總督新官上任三把火,沒有采納自己的建議。既然如此,他還是祝福項目能夠順利開展。
任誰都聽得出來,這是一個高級的甩鍋手段。
在這些人三番四次的提及下,童程簡直對那位“新任總督”產生了莫大的好奇。
究竟是怎樣的人,能同時招惹這麼多人的不滿,能頂得住這麼大的壓力,還要堅持重啟跨州隧道項目?
此時重啟儀式進入到了最後一個環節。
新任總督婁本物站到了台前。
說實話,童程第一眼壓根沒認出來那個人是總督。
在他的印象裏,總督應該是西裝筆挺的中年男人,多半會有些發福,可能很嚴肅,可能很油滑,但絕不該是這個樣子。
隻見那人身形高挑挺拔,有著流暢堅毅的下頜線,穿著一身鐵灰色的都市迷彩,戴著同色係的鋼盔,褲腳束在高幫靴中,就像是個剛從戰場下來的特種兵。
童程想起契布曼先生說過,東臨州的這位新總督來曆不凡,他是在即將提拔少將的時候,毅然從九字軍申請轉業,突然空降到這裏就任的。
不知道怎麼回事,這個人一出現,全場突然鴉雀無聲。
他的背後是荒廢已久的工地,他的身前是等著看他笑話的眾人。
銳利的目光掃過剛剛致辭的幾人,他說:“老戴展示的設計圖已經過時了,他說不能建成,那是他自己專業素質不行,今天請他上台,就是給設計院的各位做一下錯誤示範,他的那些方案,可以直接排除了。”
“知道了,謝謝婁總督提點。”首席總工程師頷首。
“你胡說!你懂個屁!你唔……”那位專家情緒激動地反駁,被人捂著嘴直接拖了下去。
那個人又說:“資金方麵不用各位操心,財稅預算已經重新審批撥款,另有十六家企業出資讚助,半數資金已經到賬。這幾位董事長,我不知道是誰請你們來的,但是我記住你們了,以後有其他的項目,我會充分考慮到貴司的難處,不再讓你們破費。”
這是明擺著要給他們穿小鞋?
新總督這麼任性的嗎!
至於那位甩鍋的副總督,他沒有給予任何評價,直接無視了他。
最後,婁本物抬起了右臂。
童程注意到他手裏攥著一個小型電子儀器。
他知道,這通常是啟動儀式的一個慶祝節目,比如播放一段慷慨激昂的音樂,在所有人的掌聲中展現出宏偉的沙盤全景,比如點燃盛大的電子煙花,讓東臨州的上空持續閃爍這條隧道的未來之貌,總之就是寫花裏胡哨的噱頭。
不過,在不知不覺中,童程對這個人的任何舉動都滿含期待。
婁本物按下了電子儀器上的紅色按鈕。
轟——轟——轟——轟……
震耳欲聾的爆炸聲,幾乎讓在場眾人產生了耳鳴。
廢棄的工地中冒出了硝煙。
不遠處的江水在震動中翻滾,形成了漣漪狀的浪花,一波接一波地洶湧而來,在這個重啟儀式的現場上演著“驚濤拍岸”。
誰也沒有想到,這會是一個連續二十響的爆破啟動裝置。
所有人,包括婁本物自己,都被淋了個透濕。
媒體記者哀嚎著去拯救自己浸了水的無人機和攝影設備。
童程驚呆了。
炸完後,婁本物又看了眼電子儀器,摘下鋼盔,對首席總工程師說:“按照你們的要求,20個點位爆破完畢,我親自安裝的□□,誤差在可控範圍內。”
首席總工程師抹了把臉上的江水,表示很滿意:“謝謝,您的效率真高。”
這是童程第一次見到婁本物。
跟哥哥回到暫住酒店的時候,他都沒有回過神來。
他問童慎:“這人是瘋了嗎?”
童慎倒是心情不錯,笑著回答:“大概隻有這樣的瘋子,才能推得動跨州隧道這個項目。我的老師說,這位婁總督是能讓東臨州回歸秩序的人,也是能讓它徹底失控的人。”
當時童程覺得,他自己的心也被炸得失控了。
從那天起,婁本物成了他的偶像。
轉眼就是一年後,他再次來到了東臨州。
那時候他剛成為鑒查廳的實習人員,還沒有獲得一套正式的製服。
他接到了童慎的死亡通知,來領取他的遺物。
童程記得那個黃昏,自己懷著滿腔的怨恨和憤怒,走向那個巨大的、肅穆的靈堂,隻領取到一個裝著哥哥的筆記本和剩餘衣物的小盒子。
他事先了解過一些情況。
鑒查廳那裏可查閱的資料說,是意外,屍骨無存。
但是他不信。
婁本物也說自己不信,他要求鑒查廳重新調查,但這件事再也沒了下文。
童程沒有在靈堂見到婁本物。
他知道周圍有媒體在拍攝,知道自己會出現在新聞報道中,成為那些“悲痛欲絕的家屬”中的一員,知道除了憐憫之外,不會有更多的收獲。
所以他在深夜,以鑒查廳的身份之便,闖過了封鎖線,獨自前往了事故地點。
他在那裏見到了婁本物。
不過婁本物應該沒有看清他的樣子。
黑暗中,他摸索著前行,直到婁本物說了句“停”,他才發現自己麵前是一條深淵。一粒小石子墜落下去,很久才碰到底。
深淵很寬,他跨不過去。
婁本物屈膝坐在對麵的甬道中:“你是誰?這裏不允許進入。”
童程扯下胸口的徽章,仿佛要把所有的悲憤化作實質,向他用力扔了過去:“我是鑒查廳的人,也是遇難者的家屬。”
叮地一聲,那枚徽章磕到了尖銳的石礫上,迸出了一星火花。
也留下了劃痕。
婁本物撿起那枚徽章,在指尖翻轉了幾下,冷笑道:“鑒查廳……你應該還隻是個鑒查廳的小嘍囉吧。”
童程沒有接話。
那時候他的心裏就有了許多打算,他不想讓婁本物知道他具體是誰。
似乎並沒有在等他的回答,婁本物把徽章扔了回來,自顧自地說:“凝視正義的荷魯斯之眼,在黎明到來前不會發光。”
徽章準確地砸在了童程的胸口。
像是侮辱,也像是挑釁。
自此,婁本物成了他的目標,他的計劃,他的誌在必得。喵喵尒説
下一瞬,他坐在了光輪機車上。
他們奔馳過永晝街,在夜風中掠過了那些流光溢彩的過往。
然後回到了0630號套房中。
婁本物坐在床上,拍了拍身旁的枕頭:“你……過來跟我睡。”
童程嚇得猛吸一口氣。
他醒了。
童程給自己倒了杯水,幾口喝幹。
他聽見臥室裏有些動靜,估摸著婁本物也是醒著的,隻是不知道在做什麼。
有些夢境就是這麼複雜。
說不上是美夢還是噩夢,也說不上是真實還是虛幻。
尤其夢見的人就在自己身邊的時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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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5章泡兒(中)
兩個人都沒睡好,但精神都還不錯。
睡得最好的是莫路,婁本物說他打了大半宿的小呼嚕,早上起來跟上好了發條似的,拿著劍聖手辦滿屋子亂竄。
吃完早飯,婁本物轉發給童程一份打包資料,是他昨天想調閱的監控。
視頻文件打上了交通署和東臨近衛局的電子鋼印,可以證明其來路的有效性,否則童程就不能使用它們作為正當證據。
對此童程很是感慨,自嘲道:“誰能想到,我堂堂少判,鑒查廳不支持我查案,還要靠你們這個稀奇古怪的組織提供幫助。”
婁本物打開智能屏幕,讓他把視頻投射上去:“近衛局可不是什麼稀奇古怪的組織,這是在參議院登記過的州府級管理機構,擁有一定程度的執法權。”
“跟我們的執法組一樣?”
“差不多吧,但還是不如你們鑒查廳的權限大,你們不屑管的雞毛蒜皮,近衛局可以適當插手管一下。東臨州算是個試點,如果運轉流暢的話,有可能在其他州府推行。”
“鑒查廳被分權,不會有意見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