師父就拎著那位山主的頭顱,站在自己麵前。
師父告訴自己,不可相信任何人。
師父也告訴自己,若是心思被人猜透了,那麼便輸了。
他記住了這一句話。
他跟在師父後麵又修行了一年,把冰天雪地撿回自己,教自己生存,教自己修行的老殺手,當成自己的父親來供養,殺死那位山主之後,兩人大富大貴起來,他在東境那座山頭,修葺了一座極盡奢華的府邸,篆養金絲雀,囤放美酒,珠寶。
三年。
三年後,他的修為超過了老人。
這三年,像是在府邸那一年的重現,看似親密無間,但無論他如何盡孝,都始終隔著一層隔閡,直到老人得了一場重病,他花光了山頭所有的儲蓄,賣掉了這一切,背著老人雲遊四海,尋病求醫。
他買了一顆金丹。
那顆金丹,卸下了老人所有的防備。
這一切都是假的,當一個殺手,自然不能奢求有人會對你動了真情,這世上沒有一種情感是可信的,老人在演戲。
他也在演。
平等王擱下老人頭顱的時候,覺得這一切變得十分輕鬆,又十分沉重,這些年來,他無數次浸入其中,真的把老人當成自己的父親,可是他忘不了老人拎著血淋淋的府主頭顱,站在自己麵前的那一刻。
他想活下來。
大千世界,陽光是真的,溫暖是假的,相互扶持是真的,生死相依是假的。
那一天像是新生,也像是死去。
那天知道,他才知道,他殺死的乃是地府平等王。
他成為了新的平等王。
隱姓埋名的老人,坐在地府平等王的位子上已經有數十年,他根本就不是一個中境殺手,以他的真實實力,可以信手抹殺一百個府主。
老人真的在教自己如何殺人。
這三年,自己如果沒有騙過老人,那麼便會死的很慘。
平等王那一日才明白,自己殺死了老人,並不是一切的結束,這才隻是開始......老人殺死了過往的自己,把自己領上了一條不歸路,他開始迷戀這種殺人的感覺,享受著欺騙與玩弄股掌之間的優越感。
他早就計劃好了殺死柳十一的整個過程。
他與柳十一見過無數次麵,早已經是“老熟人”,他曾經問過柳十一劍道,也與柳十一請教過劍式,兩人真正交過手,一起乘過翻越漓江的老船,柳十一自劍湖宮下山之後,他便製造了這場偶遇,他從來都沒有換過身份,而且為自己製定了一個很可靠的背景,遙遠的東境一座七境山頭下來的年輕修行者。
這是無論如何都差不出破綻的背景。
為的,就是成為柳十一的“朋友”。
然後殺死柳十一。
當他的刀刺入柳十一額頭的時候,他會宣判柳十一的死刑。
然後以一種近乎於玩弄的態度,來告訴柳十一真相。
但是世上總不可能有十全十美的事情.......譬如,他並沒有與柳十一成為朋友,他說過話也買過單,但柳十一實在是一個怪胎,直到如今,他也沒有得到柳十一的一樣饋贈。
柳十一從來沒有主動對他說過一句話。
而“平等王”選擇離開,柳十一似乎也沒有絲毫的察覺和遺憾......平等王覺得,這世上無奇不有,有自己這樣冷血無情的殺手,也不難解釋有柳十一這樣一心沉醉於劍道的癡子,自己付出了大把的銀子和精力,卻沒有獲得柳十一的友誼。
他要在殺死柳十一的時候,加倍的羞辱對方。
......
......
懸在柳十一肩頭的那抹冷光,並沒有插入血肉之中。
甚至,連一朵血花都沒有濺出。
再甚至,連一朵風花也沒有蕩開。
漫天黑龍卷,包裹著平等王和柳十一。
幽幽散開。
煙塵之中。
平等王皺著眉頭,他看著自己袖袍之中滑出的那柄短劍,由精鐵鑄造的短劍,淬了毒的短劍......此刻發出了一聲“哢嚓”的脆響。
他的目光越過柳十一的肩頭。
長氣劃過了一個弧度。
那柄長氣是被自己震開的,飛出了柳十一的手掌,插在大地之上。
那麼,柳十一是拿什麼擋住自己這一劍的?
他低下頭來,看著短劍的劍麵,裂紋逐漸增加,一根細狹的草葉,穿透了緊繃的精鐵,露出了一截尖角。
“霜草。”
柳十一看著平等王的臉,他從對方的眼神裏看到了諸多情緒,這些不是偽裝出來的,是困惑,是不解,是懷疑,是震驚。
“霜草?”
平等王喃喃開口。
“不是一般的霜草,是從那人府邸裏拿過來的,算是一把劍,也不算是一把劍。”柳十一看著平等王,平靜說道:“我在那閉關了三天,我看到了很多東西.......燭龍的火焰,斬破一切的銳氣,數以千萬的飛劍,還有一根搖曳的霜草。”
“閉關......燭龍,飛劍,霜草,你在說什麼?”平等王的聲音帶著一絲沙啞,他看著柳十一,像是在看兩個世界的人。
“境界,異象,修行,道行。”柳十一側過頭來,他看著平等王,看著這張實在熟悉,又實在想不起來的路人麵孔,問出了自己疑惑的問題,“我是不是在哪裏見過你?”
平等王忽然覺得眉心有一點疼痛。
他伸出一隻手來,觸摸著自己的眉心,什麼也沒有摸到。
但是那股疼痛卻愈發的蔓延。
四麵八方,淩厲的劍氣,壓迫著他,將所有的目光,都投向了劍氣的主人。
柳十一揉著眉心,說道:“在漓江見過你?”
平等王盯著柳十一,他的神情有些微妙。
平等王沙啞說道:“你想起來了?”
柳十一盯著這張大餅臉看了好幾個呼吸,然後恍然一瞬,喃喃道:“我想起來了......”
“從劍湖宮的山下,到漓江,到中州,到長陵之前......”
平等王得意的笑了。
那股疼痛猛地迸發,他伸出一隻手,再度摸向自己的眉心,這一次卻摸出了一整片手掌心的猩紅。
他的視線忽然模糊,身子不受控製,向後踉蹌兩步。
雷音鼓呼嘯而來,在他身後堆疊壘砌,像是一個座椅,讓他能夠不那麼狼狽的跌坐在內。
平等王看著自己掌心的一片殷紅,他還沒有反應過來,掌心的東西是什麼,眉間的溫熱便愈發洶湧,越摸越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