史明現在聽到“慶王世子”就頭疼。
要不是那個世子發什麼討伐檄文,他也沒必要讓範文載寫文章。
“那就用他妻子的性命逼他就範!”
“遵命。”
範府。
範文載和老妻坐在書房等死。
忽有濃煙鑽進門縫,屋外火光衝天。
外頭有人驚呼:“走水了!走水了!快救火啊!”
兩人倏然起身,下意識想衝出屋子,卻又同時停下,四目相對,彼此皆知對方選擇。
範文載握住老妻的手,目中淚花隱現:“是我連累你了。”
範夫人灑脫一笑:“能死在一起,我就知足了。”
整個範府都燒起來,熊熊火光湧出滾滾熱浪,灼得人生疼。
府外守衛拚盡全力救火,火卻越來越烈。
範文載和妻子端坐書案後,彼此雙手緊握,從容赴死。
突然,有人從窗戶翻身而入,在老兩口驚異的眼神中,直接用手刀將他們砍翻在地。
又有兩個人翻進來。
三人合力將兩人救了出去。
趁城中混亂之餘,範文載和範夫人被秘密送出京城。
範文載醒來時,發現自己在一輛馬車上,妻子正端坐身側,悠閑地看著窗外景色。
“你醒啦。”範夫人笑著跟他打了聲招呼。
她鬢邊布滿銀絲,在陽光照耀下,泛著沉靜優雅的光澤。
範文載莫名其妙:“怎麼回事?”
“我也不知道。”範夫人倒是想得開,“反正是被人救了,想那麼多做什麼?”
“那我豈非成了逃兵?”
範夫人白他一眼:“你要是覺得愧疚,就跟慶王世子學學,寫幾篇討伐反賊的文章,不比死了有價值?”
範文載還是覺得自己氣節受辱,遂掀開車簾,問車夫:“你們到底是什麼人?為什麼救我?要帶我去哪裏?”
車夫一聲不吭。
範夫人不由樂了。
“你有什麼好急的,大不了還是一死嘛。”
範文載歎道:“這個‘金蟬脫殼’的伎倆若是傳出去,豈非讓天下人恥笑?”
“……”
數日後,馬車抵達滄州。
範玉笙站在城門口,親自迎接。
“孫兒恭迎祖父、祖母。”
範文載壓抑心中歡喜,麵上卻冷哼一聲。
範夫人就很實在,笑容滿麵道:“咱們阿笙長高了,也變俊了。”
“祖母風采一如往昔。”範玉笙由衷歡喜。
範夫人道:“咱們在馬車上看到滄州的界碑,就知道是你做的事,我們家阿笙長大了。”
範玉笙笑道:“祖母和祖父一路勞頓,先隨孫兒入城。”
入府後,待範文載和範夫人梳洗休整完畢,範玉笙前來請罪。
“祖父,請恕孫兒自作主張救下您和祖母。”
範文載斥道:“你的確是自作主張!你這麼做,置範家清名於何地!”
範玉笙倏然抬首,雙目迥然,擲地有聲道:“難道在祖父心裏,天下蒼生還比不上範家清名嗎!”
“你胡說些什麼!”範文載氣得胡子亂顫。
範玉笙毫不相讓:“先帝貪圖安逸,不顧天下百姓生死,致使四海九州生靈塗炭,民不聊生。三皇子勾結天聖教意圖逼宮,權欲熏心,同樣不顧百姓安危。太子殿下看似仁厚,卻在危難關頭棄城而逃。祖父,這就是您要效忠的朝廷嗎!”
範文載瞪目:“你是在為慶王世子勸我歸服?!”
“祖父,您從京城一路行來,見到的都是什麼樣的景象,您可還記得?”
範文載沉默了。
“您若得了空閑,可以出去看一看滄州城,也可以去慶州瞧一瞧,如果這樣依舊不能說服您,孫兒以後便不再說這些話了。”
範文載盯著他不說話。
“行了行了,剛見麵就吵架,吵得我頭疼。”範夫人打破沉寂,“阿笙說得沒錯,我還是第一次來滄州,老頭子,你就陪我逛一逛。”
有她調和,範文載和範玉笙麵色稍緩。
範玉笙道:“您二老早些休息,孫兒先去府衙處理公務。”
翌日一早,範文載養足了精神,在老妻的勸說下,“不情不願”地上了馬車。
馬車從範府出發,往滄州城街市行去。
比起昔日的頹敗,如今的滄州城連衽成帷,車馬駢闐,一派熱鬧繁華之景。
範夫人掀起簾子,邊看邊笑:“哎呀,咱們家阿笙就是厲害,這才當了多久知府,就把滄州治理得這麼好!”
“別往他臉上貼金,”範文載沒好氣道,“他要是有這能耐,還會投效慶州?”
範夫人不由笑了:“照你這麼說,這慶王世子的能耐還真不小,要不然咱們家心高氣傲的阿笙也不會甘願當這個知府。”
“哼!”
馬車穿梭過熱鬧的街市,又往滄州海港的方向駛去。
滄州海港經擴建後,尤為宏偉壯觀。
海港平坦開闊,港口駢肩疊跡,馬咽車闐,接連不斷的車隊沿著水泥官道,從慶州方向趕來。
港口上,卸貨的卸貨,裝貨的裝貨,無數貨商、船工來來往往,如日方升,火舞耀楊。
金色的陽光映照海麵,絢爛而奪目。
範夫人看著看著,竟無聲落下淚來。
她笑著說:“真好。”
範文載喉頭發緊,雙目微紅。
這樣的盛世繁榮之景,他有多久沒見到過了?
眼前的一切,與京城虛浮的繁榮不同。
京城的繁盛是由天下人供養出來的,滄州卻是老百姓一點一滴辛苦耕耘出來的。
而這一切的背後,離不開掌管者的嘔心瀝血、宵衣旰食。
聽說慶王世子才十七歲。
他才十七歲。
範文載沉默半晌,吩咐車夫:“去府衙。”
馬車行至府衙,早有人通報範玉笙。
範玉笙、樓蔚、方臨立刻出來迎接。
“範公,範夫人。”樓蔚行了一個晚輩禮。
範文載拱手道:“老朽見過滄王。”
範夫人亦回禮。
方臨眼眶紅紅道:“小子問範公安,問夫人安。”
“這是方家阿臨吧?”範夫人慈祥笑道,“沒想到你也在滄州。”
範文載見方臨眼中隱露擔憂,遂安慰道:“方小郎不必擔心,方侍郎此前因公務離京,未遭此難。想必他得知消息後,應該會趕來與你團聚。”
方臨大鬆一口氣,鄭重道:“多謝範公。”
幾人同入內衙。
範文載一眼就看到桌案上的辦公文件,不由頗覺新奇。
“這是什麼?”
“這是季度報表,”範玉笙解釋道,“需要呈送慶州的。”
“這又是什麼?”
“這是製式公文,避免繁冗廢話,便於辦公。”
見範文載還要繼續問,範玉笙不由笑道:“祖父,孫兒還有許多公務要處理,不如我拿幾本書冊給您瞧瞧?”
“好。”
於是,範文載就攜範夫人一起,在內衙尋了個小角落坐下。
範玉笙特意挑選幾份文件和冊子,交到範文載手上,說:“祖父,這些可都是世子殿下的心血,您仔細看。”
範文載不耐煩地揮揮手。
窗外的陽光透過玻璃窗灑在文件上,有些刺眼。
範文載一開始還沒注意,過了好一會兒才反應過來,倏地抬首去看。
他看到了明亮光潔的玻璃窗。
透過玻璃窗,他還看到了外頭的小池與翠竹。
範文載愣住了。
他拍拍老妻的手臂:“老婆子,我是不是看錯了?”
範夫人順著他的目光看去。
“這……是什麼?”
她情不自禁伸手去碰,指尖碰上一層堅硬而冰涼的東西。
範文載猛地低頭去翻冊子,然後指著冊子上的一段話,默念出聲:“府衙翻新,需木料、水泥、砂石、玻璃……”
“這是玻璃。”樓蔚忽然出現,笑著解釋道,“是慶州工廠造的呢。”
範文載:“……”
活了這麼多年,突然發現自己成了井底之蛙。
樓蔚繼續道:“範公和夫人要是感興趣,可以去慶州新城看看。咱們滄州到慶州修了官道,馬車快的話,半日就可抵達。”
範夫人果斷道:“去慶州新城!”
範文載拗不過她,又“不情不願”地答應了。
得知範文載要來慶州,樓喻便吩咐人好生接待,不可怠慢。
“阿喻不打算親自去見範文載?”霍延一邊替他按矯,一邊問。
“老人家好麵子,我若親自去了,他是該誇我好呢,還是該罵我好呢?”樓喻開玩笑道,“豈非讓他為難?”
“太子棄城而逃,想必範文載已經對他失望,阿喻讓人救出範文載,是想借他之名,招攬更多人才罷。”
樓喻頷首:“範文載桃李天下,門生遍布,若他在慶州的消息傳出去,定會吸引不少人才。”
這就是名人效應了。
霍延手指微頓,卻道:“就算沒有範文載,憑殿下黜昏啟聖之能,亦可做到群賢畢集、四方輻輳。”
樓喻自詡臉皮厚,卻也被誇得臉紅心跳。
“阿延,你都這麼說了,我若不能做到,豈非辜負了你的信任?”
霍延眸色溫柔深邃:“我信你。”
第二天,範文載攜妻入慶州城。
接待人員是楊廣懷。
不論是慶州舊城還是慶州新城,都令範文載和範夫人大為震驚讚歎。
對比慶州之外的亂象,老兩口是真的心服口服。
楊廣懷隻充當解說,其餘一句廢話都沒有。
參觀完慶州城,楊廣懷親自將他們送至南門。
金烏西墜,流景揚輝。
他道:“天色已晚,範公與夫人不如在這歇上一晚,何必趕夜路?”
範文載意味深長道:“日星隱曜,長夜難明,老朽走一遭夜路,倒是遇見了光。”
楊廣懷一笑,“範公保重。”
回到滄州後,範文載將自己關在書房裏,一遍又一遍研讀慶州相關書冊,一次又一次被感動到落淚。
皇宮裏,史明簡直要氣得吐血。
“找了這麼多天還沒找到!你們都是吃幹飯的嗎!”
數日前,範府失火,史明本以為範老頭和他妻子葬身火海,雖覺惋惜,但心裏頭還是挺暢快的。
可萬萬沒想到,滅火之後,他們居然沒有找到屍體!
範府被圍後,範府仆從全都被趕出府,府中隻剩下老兩口。
卻未見一具焦屍!
火雖燒得旺,但後來救火還算及時,人不可能一下子化為灰燼的,畢竟範府書房都沒燒盡呢!
所以,人到底去哪兒了?
史明派人全力搜查,卻一點消息都沒有。
直到一篇《觀慶賦》橫空出世,天下為之傳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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