尹辭心下一凜。
門派服沒沾血,染血的裏衣也換過。以防萬一,他特地在街上多轉了幾圈——行人摩肩接踵,街角不乏臭魚爛菜,混雜的味道將他從頭到腳濾了個幹淨。
可要說時敬之真是嫌棄雞血,他也不信。
尹辭手起刀落,案板上的雞顛了顛,裂作數塊。
棲州遍地煙花柳巷,美人如過江之鯽。時敬之素麵朝天,不如濃妝豔抹的紮眼。他迷得住李大娘,卻騙不過棲州的老人——婆婆們在這是非之地居住已久,什麼妖魔鬼怪都見過,戒心頗高。
可時敬之仍能與她們立刻打成一片,城府淺不了。
尹辭燒好薑汁仔雞、脆皮醋魚,添了兩道素菜、一壺濁酒,拜師飯就算成了。這回時敬之沒騰出嘴嘮叨,吃得一幹二淨,末了有氣無力地歪去床上,分明撐得不輕。
張嬸家偏房沒滿,空了一間放雜物。房內僅有張鋪了草席的廢床,還算幹淨。時敬之整個人糊在床上,配上凋敝的環境,活像即將去世。
“阿辭……”時敬之虛弱開口,仿佛交代遺言。“去幫為師……買點山楂消食……”
尹辭做了個深呼吸,分不清此人是大智若愚,還是真少根筋:“師尊自己不配藥嗎?”
時敬之:“良藥苦口,不想吃。”
尹辭:“……”
察覺到徒弟眼裏的嫌棄,時敬之一骨碌爬起來:“為師可不是好吃懶做之徒。實在是先前沒吃過一頓飽飯,才一時忘情——”
“為什麼吃不飽?”
時敬之沒說謊。枯山初見時,這人的虛弱確實不是一時饑餓那麼單純。可他帶的錢說不上多,也絕對不少,不該吃不起飯。
時敬之:“難吃,吃不下。”
尹辭:“……我出門了,告辭。”
“且慢且慢。”時敬之又摸出錢袋,掛上慈父般的表情。“你剛進城,順路多逛逛吧,我不著急。”
尹辭將錢袋一拎,頭也不回地走了——他剛給人當完賢孫,不想無縫銜接孝子一職。
時敬之等尹辭離開院落,才慢條斯理地燃起藥粉。沒過多久,一隻胖麻雀在窗口蹦躂起來。
他瞥了它一眼,伸手一捉,取下它腳上的薄絹。讀完內容,時敬之拿出切藥小刀,刀柄粘上白芨朱砂,在絹背劃出細細的紋路。
那胖麻雀似乎通人性,它老老實實等他綁回薄絹,隨後才撲棱棱飛走。做完這一切,時敬之躺回床上,揉著肚子,兀自陷入沉思。
門外,尹辭早已走遠。他買了個勉強遮麵的帷帽,在某個闊氣院落外停住。
“告訴孫老爺子,宿家人來見。”
棲州繁華,閱水閣附近更是住滿權貴,他剛巧有位故人住在此地。
孫懷瑾已逾百歲。他少年時被宿執——也就是尹辭救過一命,收入赤勾教。此人頭腦運氣都不錯,懂得進退,發家後轉而做起正經生意。如今孫懷瑾兒孫滿堂,儼然一方巨富,與官府關係甚好。
他受恩在先,又被尹辭拉扯成人,幾十年來嘴巴極嚴,這才接觸到尹辭小部分秘密。喵喵尒説
不多時,門仆將尹辭引至暗門,邀進院子。
孫懷瑾在院中靜坐,整個人枯如桃核,身上裹了厚厚的綢緞裘衣,眼皮褶子都快把眼睛壓沒了。看到尹辭,那堆褶子裏透出兩道精光。
老人將仆下揮退,自個兒離火盆近了些:“宿大哥。”
“懷瑾。”尹辭頷首。
“上次見您,還是五年前。”老頭咳嗽兩聲,“沒想到你我還能活著相見。”
尹辭向來不會客套:“嗯,你今年一百零五了吧,挺能熬的。”
老人大笑,笑聲比烏鴉還難聽:“可不,一把老骨頭了。大哥無事不登三寶殿,找我做什麼?”
“打聽個人。”尹辭道,“時敬之,弈都,藥材生意。”
孫懷瑾閉上眼,臉色變了幾變:“弈都確實有個賣藥的時家,早年和這邊有些來往。他家生意不大,要是大哥想找藥材,不如讓老朽……”
尹辭搖頭。
孫懷瑾:“時家實在不起眼,我對他家小輩沒印象。大哥且先喝盞熱茶,我叫人細查一番。”
說罷,他用拐杖狠敲地板。一個聾仆彎腰湊近,攤開掌心,好讓孫老頭劃字傳意。
“懷瑾,你對鬼墓沒興趣?”尹辭呷了口茶,突然開口。
孫懷瑾桃核似的臉抖動兩下:“就是將天下第一劍白送給我,我也拿不住。人老了,不中用,柴火棍都揮不動。”
說罷他望向半空,目光中多了幾分淒然:“當年隨大哥騎馬仗劍,真是快活、快活……”
“你不想要長生之物?”尹辭應得冷淡。
“如此模樣,我早就活夠了,就看老天幾時收我。”孫懷瑾笑道。“大哥莫不是想用長生之物釀毒?”
“宿執”多年求死不得,孫懷瑾對此心知肚明。
關於鬼墓,某個傳聞尤其誘人——陵教那位教主尋得長生之法,餘下空墓,將線索留在墓中。更有知情者對天發誓,曾聽那位教主提過“尋得視肉”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