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冬,九夷山脈的雪盡情落了好幾日,瑩雪皚皚,堆銀砌玉。
戌時,夜色添寒。
錦虞提挈一盞宮燈,匆促奔走,薄底鹿皮小靴踩在厚雪上,仿佛都不覺僵冷。
她右腕的雕花手鏈上墜了隻巧致的銀瓷鈴鐺。
跑得快了,嵌在裏頭的玉珠子撞過來,又兜回去,叮叮當當作響。
前路忽陡,錦虞猝然一踉,方穩住身子,便聽見了背後逼近的腳步聲。
她眉心蹙痕一重,猛地轉過了身。
數十人披甲佩刀,悄無聲息肅立周遭,儼然一支精銳兵衛。
錦虞捏緊宮燈,回眸望了眼身後深淺不明的雪坡。
她羽睫一顫,喘息在這天寒地凍的深夜,凝成了淩亂的霜霧。
這時,兩側兵衛高舉的火把之下,一人自暗處穩步走上前來。
冠帽束發,錦衣莊嚴,他站在她麵前兩步遠,一身浩然正氣。
“屬下奉命,接公主回宮。”
看清他的臉,錦虞忐忑的心情反而平靜了下來。
精致的玉容漸漸覆上一層寒意,她聲音輕輕的:“我倒想聽聽,如今,你所奉何命,奉何人的命。”
那人保持著扶劍行禮的姿勢,沒有任何動作。
錦虞漠然看著他,眼底一片涼薄:“謝懷安,你還知道自己是誰嗎?”
謝懷安依然閉口不言。
他素來不敢直視她的眼睛。
那雙杏眸清透綺麗,為人稱羨,眼波掠來的溫度像是能將人的心跳都奪走。
便如同現在,他也隻是垂著眼瞼。
他似乎不願當著她的麵回答,但錦虞沒想放過他,“說話!”
習慣了服從她的命令,僵持半晌,謝懷安還是深吸了口氣。
“屬下……”他索性閉了眼:“楚,金吾衛統領,謝懷安。”
聽罷,錦虞嘲諷一笑:“好一個大楚的金吾衛統領。”
她深凝目光,語色漸冷:“昔日你謝家犯下不赦之罪,父皇仁慈,與你重用,更是金印紫綬,他對你這般信任,到頭來,竟是你謝懷安通敵叛國!”
她字句譏諷,刀刀刻在他心上。
然而謝懷安始終未抬頭,夜色昏昧,沒人看得到他的情緒。
此時,勘探的斥候兵歸來複命,近他耳邊低聲啟稟:“統領,赤雲騎的營地就在附近,是池將軍親自領的兵。”
聞言,謝懷安眸光一動。
池衍……
片刻後,他收回思緒,招了手,便有一兵衛呈上一件金絲繡鸞羽緞披風。
謝懷安接過,旁若無事般輕輕抖開,“夜寒,公主千金之軀,莫要受涼了。”
厚暖的披風剛落到肩頭,便被錦虞驀地掀甩在地。
他也不惱,緩緩道:“請公主隨屬下回去,隻要公主安分留在後宮,陛下斷然不會為難你。”
錦虞冷冷剜視著他:“楚國的皇帝,你喚得倒是順口!”
謝懷安微頓,而後極低一絲歎息:“東陵疆土已成楚地,陛下既有意立妃,公主大可與從前一樣錦衣玉食,免了流放的苦,又何必……”
“啪——”
重重的掌摑聲清脆,他歪頭悶哼,聲色戛止。
“他殺我父皇,屠我東陵子民,毀我城池滅我王城,血仇深恨不共戴天!”
緊抿的雙唇因憤怒而顫動,錦虞攥起拳頭:“謝懷安,你最好是現在殺了我,否則我和你,不死不休!”
她很倔,一旦篤定,便就不會變了,謝懷安從來深知不疑。
他直起身,這次態度強硬了幾分:“雷霆雨露,莫非天恩,如若公主還要執迷不悟,屬下隻能得罪了。”
話音落下,謝懷安終於抬眸輕望她一眼。
見狀,錦虞神色微變,凜聲嗬斥:“你敢!”
他沒有停下,隻朝她邁開步子。
也對,畢竟他再也不是過去那個,唯她是從的東陵參將了。
靜默了極短的一瞬,錦虞清眸流露一抹決絕。
“謝懷安,你真讓我覺得惡心!”
她言語間盡是疏離,謝懷安身軀驀地一僵。
便在他遲滯的間隙,錦虞連退數步,毫無意外地踩空,身子一傾,驀地跌滾下了山坡。
謝懷安一驚,忙不迭伸出手去抓她,卻隻有一片衣角從手心滑過,和掉落腳邊滾動的一盞宮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