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右洵一手端著杯子,委婉道:“白兄,此乃貴派和天秀閣之間的私事,裴某不方便介入。”
裴右洵的反應在白世鋒的意料之中,他雖然失望,卻毫不氣餒,坐直身子道:“江湖不平之事,賢父息若不管,天下還有何人敢管?裴公子日理萬機,在下本不敢拿本派私事叨擾,但那三家米鋪是我元明派重要的收入來源,兩年前富閣主拉敝派少主入夥,當時並未告知他這麼快就要把鋪子賣掉。”
裴右洵溫和道:“可是白兄剛剛才說,富閣主已經把本錢還給你們了。”
“裴公子想想,兩年前的銀錢和現在能一樣嗎?”
白世鋒性格隱忍,想起富鍥狡詐的商人本性,卻也有些抑製不住的悲憤。
裴右洵輕歎一聲,把茶蓋蓋了回去,看樣子對白世鋒的遭遇很同情,但是也僅此而已了。
白世鋒站起來,竟像下屬一樣對裴右洵抱拳躬身,“裴公子,在下有負先父所托,未能匡扶正業,將元明派發揚光大,為此日夜不安,恨不能以死謝罪。但少主年幼,明年九月就要行冠禮,到時必得請眾英豪來元明派一聚,此乃大事,不如在下草芥之命,可以含糊了事。敝派近幾年遭逢多事之秋,不怕裴公子笑話,派中銀錢將盡,最多再可支半年,如果丟掉這三間米鋪,敝派將難以為繼,世鋒懇請裴公子義施貴手,救一救少主,救一救元明!”
白世鋒把頭坑下去,皮膚漲成深紅,遙想在青城派,他在唐周的力挫下未吭過一聲,那時的他是何等的少年意氣,何等的英雄鐵骨?此時自爆所短,低聲下氣地求人,就保住劉麟的一點尊嚴。
月白色的寬袖拂來,行動間帶著好聞的淡雅清香,讓白世鋒焦躁的內心得到了一些安撫,裴右洵托起白世鋒的手臂道:“白兄不必如此,大丈夫能屈能伸,白兄的一片赤膽忠心令裴某敬服,願代明月山莊借白兄一千兩銀子,無需利錢,白兄何時方便,何時歸還,如何?”
裴右洵的友誼何其珍貴,白世鋒的臉色卻更不好了,原來這一千兩銀子如果放在兩年前,或許還能贖回三間米鋪,如今戰火紛飛,物價飛漲,行情早已今非昔比。這三間米鋪開在客京,是元明派花了大價錢與富鍥共同買下的,無論如何都不能讓富鍥把它們賤賣給別人,但裴右洵已經慷慨到不收利錢,不限歸還日期了,這叫白世鋒如何開口?
白世鋒禮貌地退後一步,拱手道:“裴公子慷慨,在下感激不盡,但是,但是”
裴右洵體察白世鋒的窘困,細心地照顧著他的麵子,“白兄有話但說無妨。”
白世鋒漲著臉道:“裴公子有所不知,這三間米鋪對貴派來說非同小可,幾乎是敝派全部的收入來源,一千兩銀子按照如今的市價,勉勉強強,隻能收回其中一間而已。”
裴右洵的嘴微微張開,“這可如何是好?”
在青城山上,人人都知道宋欽攢了近十萬兩家私,明月山莊就是用到下輩子也用不完,但這話白世鋒不好直說,不然就成訛詐了,他雖然是抱著壯士斷腕之心來的,臉皮卻也不能厚到這一步。
好在裴右洵品性高潔,並非富鍥那般唯利是圖之人,白世鋒覺得或許能用誠心打動他,誠懇道:“裴公子,貴莊乃江湖第一大莊,令尊得聞淵祖師親授,立處江湖之巔,受萬人敬仰,裴公子更是自周故後難得一見的人才,但公子與令尊一定不知道如履薄冰是何滋味吧?元明地處兩江要道,地勢極佳,在許多人眼裏都是塊不可多得的肥肉,這些年憑著貴莊坐鎮,元明才沒有像祁域那些門派一樣,落入馳縱橫之流的手中。如今外有強敵環伺,內有財物空虛,元明派不得不出去尋求外援,肥肉送上門,虎狼焉有不納之理?或許在公子的眼中,元明羸弱,早就應該覆滅,但在世鋒心裏,是寧死也不肯丟掉這份基業的。無論敝派少主也好,或是世鋒自己,隻能相信裴莊主和公子了,除此之外皆不敢相托,拳拳之心,蒼天可鑒!請裴公子念在當年令尊所提‘江湖一心’的份上,施以援手,元明上下感激不盡,今後願許貴莊所驅馳!”
裴右洵雙手背於身後,他神情和煦,眼神中曾流淌過深沉,前者是他的風度,後者才表明了他內心的觸動,白世鋒看見了,他的心裏充滿了感激,覺得事情終於有了希望!
裴右洵沉吟片刻,抬頭道:“這樣吧,待家母過壽當天,裴某找個機會請白兄向諸位英雄陳情,到時候大家慷慨解囊,眾目睽睽之下,白兄也不用擔心有人心懷不軌了。”
白世鋒聽完,整個人都呆住了,這怎麼行?這等於是把元明派的家醜公開的散播出去,而且這樣做籌不到幾個錢不說,就算眾目睽睽,還能防著別人在路上下手嗎?白世鋒輕輕一咳,“裴公子,此舉似乎不妥……”
裴右洵不解道:“白兄剛剛不是提到‘江湖一心’嗎?難道在白兄心裏,其實根本不認同這句話?”
白世鋒慌忙道:“裴公子,在下絕無此意!”
“江湖一心”裴右洵笑了笑,緩步走向書桌,聲音仿佛融化在了熏香裏,“自聞淵祖師立派以來,明月山莊始終以扶持江湖同仁為己任,從無有違,白兄說敝莊沒有嚐過履薄冰的滋味,難道是忘了前不久在青城派嗎?家父多年來堅持的慈心並沒有得到好報.”
白世鋒道:“裴公子,當時元明並沒有——”
裴右洵看過來,馥鬱的熏香被抖落,溫潤的璞玉露出了一絲涼意,“白兄也曾站上過問劍台,不知白兄從問劍台上往下看的時候是何感覺?哦,裴某忘了,白兄看見的與裴某看見的不同,雖然都是一樣的眼睛,但那些眼睛望著白兄時充滿了欣賞與敬佩,望著裴某呢?同情?幸災樂禍?還是伺機揣摩?”裴右洵搖了搖頭,“說到底都是在看戲,總不會有人在想要如何‘施以援手’吧!”
白世鋒雙肩鬆垮,雙手無力下垂,裴右洵的話裏沒有一句責備,可白世鋒想到自己剛才說的話,隻想找個地洞鑽進去。
裴右洵道:“裴某無意責怪白兄,明哲保身沒有錯,裴某也是不久前才學會了這個道理,所以才會借錢給白兄,隻因白兄的勇氣和忠誠遠非金錢可以衡量。裴某其實和白兄一樣,隻不過想為宗門謀得一個風平浪靜的環境,安生過日子而已,可如果有人想趁火打劫,明月山莊也不懼怕,而且一定要讓他受到應有的懲罰。”
聽到最後一句話,白世鋒嘴上的一抹淺紅終於消失得幹幹淨淨,誰受到了懲罰,這是前幾天客京熱議的話題。肩上微微一重,白世鋒身體僵了一下,裴右洵關切道:“白兄沒事吧?你的臉色不太好。”
白世鋒低下頭,不著痕跡地後退了一步,“無妨,可能是連日趕路,有些疲累了。”
裴右洵道:“白兄對元明派忠心耿耿,裴某若讓你空手而回,來日恐怕無顏再見劉掌門。”
劉掌門自然就是元明派少主劉麟。
白世鋒勉強擠出一個笑容,裴右洵道:“裴某雖然囊中羞澀,但也不是沒有機會替劉掌門討回那三間米鋪,如果成功,不知道貴派是否有意與敝莊結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