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聲龍鳴宛若驚雷,劃破沉悶的空氣,“砰!”,富鍥的腳下多了一柄利劍,碎裂的細紋沿著黑色的大理石延伸,仿佛在夜空中交彙的閃電。
富鍥抬起頭,劍是唐周擲過來的,他臉色通紅,一臉悲憤,如果不是裴右洵拉住他,開裂的可能就是富鍥的腦袋,裴右洵眼中無風也無月,對於富鍥,他沒有多餘的話可說。
廷雨眠想到富疏嬌慣的樣子,還是對富鍥道:“你自裁吧!”
從表麵上來看,唐周似乎是最恨富鍥的,可此時唐周卻把臉深深地轉開,好像對於廷雨眠的提議很不認同,好像他認為不該讓富鍥就此自裁。
鴉九劍的劍柄仍在微微顫動,富鍥伸出手,以掌心相抵,五指纏上劍柄,富鍥使了一下勁,緊接著苦笑,原來不隻拳怕少壯,他真的老了,富鍥吸了口氣,加上一把勁,隨著一聲嘹亮的龍鳴,富鍥終於把劍拔了出來。
大門敞著,富鍥舉著劍走到門口,院子裏的人都撤光了,鬆柏亦露出蒼翠之色,天光映著殘雪,折射到劍身上,發出寒冷的光芒。
“你們知道嗎?”
富鍥緩緩道:“曾經有很多個夜晚,我分不清楚是夢魘還是現實,總是看見一團刺目的寒光,從正麵向我逼近,我退無可退,最終掉入深淵。我無數次地被驚醒,無數次的慶幸那是夢,也有無數次的懊悔為什麼不幹脆讓我真的掉進深淵算了。”
富鍥轉動手腕,鴉九劍隨著他動作的變化折射出不同的光芒,富鍥微微一笑,如今他當了握劍的人,這光也不再是一團刺目的森冷,而是順從於他的,最好的裝飾品。
富鍥繼續道:“但是每當疏兒抱著我,叫我爹的時候,我都在心裏狠狠地責罵自己,並告誡自己不可軟弱。我知道在你們心裏寧彌一族是無辜的,我也認為他們無辜,否則我不會三十年來夜不能寐,可我的疏兒也是無辜的啊,他不能失去爹爹!”
背後響起一陣騷動,似乎有什麼人被拉住了,唐周冷道:“放心!你死了以後,富疏還會有其他爹的。”
富鍥轉過身來,不僅沒有生氣,臉上還溢滿了慈愛,“可他不會有像我這樣為他奮不顧身的爹,沒有人比我更愛他。”
唐周大喊,“你要愛他,就應該為他做好榜樣,如果有一天他知道了真相,知道你這般厚顏無恥,恐怕生不如死!”
“不會有那一天的。”
富鍥的笑容很矛盾,既有為父的慈愛,又有做凶手的殘忍,就如那道停留在他臉上的劍影一樣,明暗交織,波譎雲詭。
這時,劉琮從院子外麵跑了進來,欣喜之心難以自抑,“老爺,戶部,戶部來人了!”
廷雨眠往前走了一步,“富鍥,自裁吧,給富疏留一條生路。”
富鍥臉上的笑容加深,終於詭譎勝過了慈愛,黑影吞沒了光明,“如果你們都死了,無論疏兒還是其他人都不會知道這件事情,你們放心,我會贖罪,你們的靈魂會和寧彌一族,永遠受到我的香火供奉。”
廷雨眠不死心,還要往前,富鍥將劍向前一指,龍鳴聲響起,廷雨眠立住,眼中浮起近乎於悲憫的沉痛,富鍥卻隻能從廷雨眠的中看見他自己的影子,走獸亦痛恨飛禽,難道飛禽就要因此而剪斷自己的翅膀嗎?
富鍥將劍豎過來,劍尖朝上背在身後,他毅然決然地轉身,迎著刺目的天光,跨過門檻,大步流星地走到了院子裏,狂熱的背影幹脆地匍匐在了猩紅的官袍之下,廷雨眠好像看到了富鍥沐浴在富疏的血裏,為他的兒子做最後一場祭奠。
當“通敵叛國”四個字從戶部官員的嘴裏吐出時,富鍥猛地直起了身子,甲士將手穿過他的腋下,像獵人架起死到臨頭還要奮力掙紮的獵物,富鍥回過神,全身抖如篩糠,大喊“冤枉!”,可自古以來這都是最沒意義的兩個字,它等同於死亡,如同死者辭別人世,趕赴黃泉的絕唱。
出院子門前,富鍥猛地回過頭,眼裏充斥著驚恐的恨意,門框內,那些被廷雨眠撫摸過的古董玉器,突然之間被蒙上厚重的灰塵,從此失去了光彩。
廷雨眠一身紅裙,站在略微昏暗的門框裏,如同夜幕下靜靜燃燒的火種,許多年以前,當那夥強盜在荒漠中犯下彌天大罪時,遠在臨安的富鍥可曾回首遙望,可曾看到這一簇未成灰燼的火種,可曾想到有朝一日他會被其反噬,栽在她的手上?
富鍥尖利的哭喊聲漸漸不見,它融進了時光的舊夢裏,不久便要和它的夥伴一起,接受命運的審判。
“走吧。”
裴右洵走到廷雨眠身邊,扶住了她冰涼的肩膀。
木門再次打開,驅散了地上環合的陰影。
一個隻穿著皂靴的腳踩進了長方形的光暈裏,程聿時間不多,一番簡單的搜索後毫無所得,出門之前,他腳步一頓,然後轉身往回走,穿越重重簾帳,來到裴憲先的床前,程聿傾身去探,最後從床的最裏麵,翻出了已經殘破的黑雪蓮。
正午時分,沒有了大雪的侵擾,客京的街道上變得熱鬧起來,蒸籠掀開,白色的蒸汽蓬鬆著散開來,立刻贏得了幾個過路人的駐足,其中有兩個巡街的官兵。
包子老板長得瘦瘦小小,要拿到最上麵的包子隻能踮起腳把手舉過頭頂,摸索著把包子抓進油紙包裏,笑嗬嗬地遞給那兩個官兵,“官爺,您的包子!”
那官兵接過,看了眼,隻見包子肚臍那裏透著一點綠色,立刻道:“換牛肉的。”
包子老板苦哈哈地說,“爺您見諒,大雪壓了幾天,小人今天才第一回出攤,那肉鋪也得到明天才開呢!”
軍官往不遠處一看,隻見肉鋪上空空如也,掛肉的鐵鉤懸在那兒,看上去覺得又冷又臭,軍官皺了皺眉,不耐煩道:“先記著,有了零錢再給你。”
“不急,不急!”
包子老板連連點頭。
“狗官!”,唐周才哼了一聲,手臂上便是一緊,被人大力地拖了過去。其中一個官兵回頭,嘴裏的一邊還鼓著,那官兵以為自己聽錯了,繼續拖著步子往前走。
廷雨眠心有餘悸地鬆氣,唐周驚訝道:“以前沒發現,你的力氣竟有這麼大嗎?”
廷雨眠瞪了唐周一眼,沒好氣道:“你還說,你想去跟富鍥做伴兒是不是?”,唐周若區蹲牢房,裴右濘還不得哭死!
唐周道:“他們本來就是狗官,我不說會憋死的,你不知道,我上回去戶部打聽點消息,這幫孫子坑了我一百兩黃金,一百兩啊!他們白賺這麼多,竟還在這裏坑老百姓的包子吃,天底下哪有這種道理!”
廷雨眠開始還在擔心怎麼還唐家這筆錢,明月山莊至少會負擔一半,恒夜不知道有沒有錢可以借給她,現在聽唐周說打聽個消息就要一百兩,還是黃金……
裴右洵看廷雨眠搖搖欲墜,便對唐周道:“此次所耗不菲,這麼大一筆錢,明月山莊不會讓折劍閣獨自承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