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月廿三,天朗氣清,雪神在雲巔之上盡情揮袖一個多月之後,終於感到有些意興闌珊,在日神的勸慰下,重回九天之上,扶枕酣睡。
客京再不是一片看不到盡頭的白,家家戶戶的門重新打開,人們拖著掃帚清掃門前的積雪,眼睛終於有了顏色。
遠處的宮宇碧瓦紅牆,頂著藍色的蒼穹,在陽光的照耀下泛出淺金色的光,仿佛千裏之外的玉門關戰火,餘光一路綿延,照進了客京裏。
咚咚——!
廷雨眠曲起手指,節奏分明地扣響了眼前的木門。
木門拉開,露出一張布滿皺紋的臉,溝壑之深,仿佛積蓄著灰塵。
劉琮先是疑惑,等看到廷雨眠身後的裴右洵,臉上的擁擠頓時散開,笑道:“裴公子”劉琮又看了看其他幾個人,仿佛一隻茫然的蜜蜂,不知先采哪一朵花才好,笑問道:“這幾位是?”
裴右洵簡單做了介紹,然後道:“管家可先去通報,我等在此稍後。”
來的人與請貼上完全不一樣,正常的人都會覺得奇怪,劉琮卻不,側身讓開一條路,客氣地表示富鍥恭候多時,請他們快進去。大門在眾人身後緩緩關上,與周圍豐茂的綠植形成一片環合的陰影。
一走進院門,就看見家丁們正在忙碌著,他們提著掃帚,倒退著掃雪,有的提著木桶,用水瓢從裏麵舀水,衝刷磚地,清洗廊柱,還有些人從桶裏舀出細鹽,往高處的樹枝上灑。
積雪被推到兩邊,露出光滑潔淨的石板路,直直的向前鋪展,富鍥站在正廳門口,以迎接的姿態向前走了兩步,最終在石階前停下,揮了揮手,明朗地招呼,“裴公子,廷姑娘,唐公子。”
富鍥微笑著,連日來的奔波消瘦了他的臉龐,可他的精神卻很好,謙遜依舊,閑適自在,身上的衣服沒有折痕,頭發也梳得一絲不苟。富鍥一邊把人往屋子迎,一邊表示今年自己想在客京過年,沒想到正好趕上裴夫人過壽這樣的大喜事。
午餐開始了不久,富鍥告罪道:“可惜裴夫人身體不佳,聽聞裴夫人常年茹素,我特地多準備了些素食,沒想到弄巧成拙,委屈幾位公子姑娘了。”
裴右洵謙和道:“晚輩聞富閣主衣帶幽香,麵容勻淨,好像是剛剛沐浴齋戒過?”
富鍥道:“賢侄不愧溫雅之人,我已沐浴齋戒三日了。”
裴右洵道:“幸而我等未食葷,否則恐怕衝撞了富閣主身上的淨氣。”
富鍥還未開口,唐周笑道:“師兄此言差矣,就拿師母來說,吃齋念佛已有數十年,與我等同桌吃飯從未避忌,可見氣之潔淨在於修心,克己修心之人,其身自有神明庇佑,豈會輕易被腥膻血氣衝撞?”
此話暗藏玄機,富鍥似乎未遇鋒芒,饒有興味地讚歎,“唐公子少年英發,不想對修心一事也是見悟頗深。”
唐周笑道:“見悟不敢當,晚輩常聽人說‘無肉使人瘦,無竹使人俗’晚輩實實在在是個俗人,一餐無肉便覺渾身難受,晚輩跟著師兄沐浴齋戒三天,今天好不容易出戒,唯恐師兄因富閣主習氣動了再接再厲念頭,再要齋戒下去,可就要了晚輩的小命了!”
唐周詼諧,惹得富鍥哈哈大笑,對裴右洵道:“原來也正處於賢侄也齋戒中,可是為了令堂過壽而準備?”
“的確是為了家母。”裴右洵神色寧靜,可隻要仔細看就會發現他的臉上雲山霧罩,根本看不透其中的深意,裴右洵轉向唐周道:“你想吃什麼自請就是,回去莫要說跟長輩們說我管你。”
唐周笑了笑,卻是不說,富鍥見狀,知道他是怕師兄見怪,於是豪爽道:“唐公子千萬不要與我外道,想吃什麼隻管說,我命人現做,若不盡興,難過的是我。”
唐周把胳膊抱著放在桌子上,嘻嘻道:“大雪時節,若有新鮮的鹿肉吃,倒是快活!”
“這有何難?”
富鍥招來劉琮詢問,劉琮說有新鮮的梅花鹿肉,富鍥問唐周想如何烹飪,唐周轉而去問廷雨眠,語氣十分溫柔,“阿眠想如何收拾這畜生?”
從進門開始,廷雨眠就靜坐一旁,她杏目低垂,宛如畫中溫雅嫻靜的仕女,可惜她今日穿了一件紅色的衣裙,與本人的氣質不甚相配。
聽見唐周的問題,廷雨眠將目光抬上來,這一瞬間她仿佛從沉睡中覺醒,周身燃起一團若有似無的火焰,從中間開始,漸漸地將那張淡雅的畫紙燒掉,富鍥像被什麼蟄了一下,想凝神探個究竟,廷雨眠溫和了下來,“燒烤?不過梅花鹿肉腥膻,怕是費功夫。”m.X520xs.Com
富鍥鐵了心要成全唐周,笑道:“廷姑娘安心,我這裏有好酒相佐,最能去腥。”
富鍥正要揮手吩咐劉琮,就聽廷雨眠道:“不知白鹿肉滋味如何?”
富鍥的手停在半空,廷雨眠道:“傳聞寧彌有白鹿,生來體帶芳香,閣主見多識廣,可曾見過嗎?”
富鍥兀自笑歎,把手放下,看過來道:“廷姑娘博聞廣記,可惜富某凡夫俗子,不曾有幸見過此等精靈。”
“我見過。”
廷雨眠站起來,也如那林中之鹿般在屋子裏款款信步,富鍥正要問她在哪裏見過,就見廷雨眠走到一旁,摸上了架子上的古董花瓶道:“這裏,”
富鍥沒弄明白她的意思,直到廷雨眠的指尖開始拂動,從冰涼的瓷器流連到白玉擺件,每摸到一樣藏品,都會語調悠揚地說一句“這裏,”
富鍥眼睛周圍的肌肉繃緊。
廷雨眠回到富鍥的麵前,拈起裴右洵麵前的酒杯,衣袖滑落,露出一截雪白皓腕,富鍥靜了靜,默默地舉起杯子,正要去碰廷雨眠手中的杯子,隻見廷雨眠的杯中之酒泛著刺目的光澤,如珍珠一般從她的指尖鬆落。
富鍥驚呼一聲站起來,退到旁邊甩手道:“廷姑娘這是何意?”
廷雨眠天真道:“我聞到閣主手上有腥氣,想幫您洗一洗。”
富鍥嘴唇抖了一下,廷雨眠恍然大悟道:“哦,我忘了,酒不能去腥,隻能助燃。”
麵對富鍥陰沉的眼神,廷雨眠比剛來時明朗多了,她莞爾一笑道:“難怪這間屋子裏腥氣熏天,原來是富閣主擺錯了東西,每天摸來摸去,都沾到手上了。”
她微蹙起秀眉,如同不諳世事的少女,為外界紛繁的事物而感到迷惑,“白鹿的芬芳也不能為閣主分憂,那寧彌一族的鮮血呢,也遮掩不了閣主手上的腥氣嗎?”
富鍥的嘴唇歙合著,好像有飛灰飛到了他的嘴巴裏,順著氣管往肺裏吹,他看了看一臉冷漠的裴右洵,再看看恨恨的唐周,什麼都明白了。
富鍥煩躁地揮了揮手,手上殘留的水珠被甩開,站在門口的劉琮退出去,富鍥走到另一邊,在圈椅中坐下,過了不知多久,富鍥長長地歎了口氣,他抬起頭,眼神悲憫,最後化作無奈的一笑,“酒後失言,是富某貪杯之過。”
自從知道真相後,廷雨眠就恨富鍥,但她是從這一刻才開始討厭他的。
富鍥悲切道:“寧彌一族遭逢不幸,好在蒼天有眼,凶手都已伏法了,富某不想隱瞞,自知難辭其咎,願為寧彌一族立祠建廟,受香火供奉,以度亡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