席枕雲像站在雲端裏,她的聲音那麼平靜,每一句都深深地刺進了富鍥的心裏,“富疏本來不用死,我托了關係,陛下最終決定賜你滿門抄斬,你很快就能見到他,他已經知道你做的那些醜事,你今晚可以好好想想,到時候該如何跟他解釋。”
“毒婦!你!你這個毒婦!”
富鍥想抓席枕雲,可是他癱了下去,席枕雲戴上兜帽,轉身離開了這間陰暗潮濕的死牢,富鍥的詛咒越來越小聲,很快就聽不到了。
眾人趕到渡明堂,卻在門口止步,修繕祠堂的工人此時撤得幹幹淨淨,唯有裴憲先背對眾人坐在正中,他的頭微微仰著,似乎在端詳那塊古樸的牌匾,長明燈的燈光灑在他周圍,如果不是旁邊掛著一塊施工時用於遮擋的粗布,這個場景會讓人感受到一種不切實際的神聖感。
裴右洵失魂落魄地走上石階,眾人讓開,讓他獨自進去,隨著裴右洵的靠近,椅子後麵的臉在他的眼中顯露出來,裴右洵原本蒼白的臉上浮起一層激動的紅光,兩種顏色交織在一起,產生強烈的衝突。
他扶著椅子的扶手蹲下,眼前的場景如夢一般難以捉摸,裴憲先鬢邊枯白,皮膚早已失去了光澤,他形容消瘦,風華不再,隻有眼睛依然閃爍著威嚴的光輝,證明他依然是這裏的主人,裴右洵滾動著壓幹癢的喉嚨,極輕地叫了聲,“爹”
裴憲先慢慢地將視線轉回來,再放低,他或許想保持木然的表情,但是看見裴右洵的那一刻,眼中還是倉促地閃過一抹溫柔,他抬起手撫上裴右洵擱在椅子上的手,聲音如枯木一般粗噶,“洵兒,什麼都別說,我們一起等你娘回來。”
溫馨的夢境破碎,裴右洵仿佛被人用錘子狠狠地砸了一下腦袋,他猛地把手抽出來,抓住了裴憲先的胳膊,袖管在手中束成纖細的一團,裴右洵心中沉痛,低聲道:“爹,我求你!”
裴憲先伸手摸了摸裴右洵的頭,然後忽然在他的心口上點了點,裴右洵瞬間不能動彈了!裴憲先再一次望向前方,裴右洵知道他不會再回應了,他就像一座神像,穿越了生死,和神案上供奉的英靈們站在了一起。
沒過一會兒,門外響起騷動,裴右洵的心跟著無止境地墜落,廷雨眠他們已經在裴憲先的召喚下進來,此時回頭,漆黑的披風遮擋不了如星光般生輝的素衣,席枕雲如一隻纖弱的蝴蝶,在夜色籠罩下的群山剪影中翩翩飛來,她一邊走一邊解下係於領口的繩結,披風從頭頂開始滑落,露出一頭尚且烏黑的青絲,席枕雲把披風擔在臂彎裏,徑直來到了裴憲先的麵前,然後蹲了下去。
“回來了。”
裴憲先像所有的丈夫那樣問候自己的妻子,即使在今天這樣的場合,他們依然相敬如賓。
“嗯”
席枕雲直起身子,把披風給裴憲先披上,替他在領口打了一個繩結,最後用手撫了撫,對裴憲先輕輕地笑了一下,光華初綻,如那一天從天珠峰上吹過的鬆風。
裴憲先僵硬地坐著,他將披風往自己腿上攏了攏,然後道:“聿兒,周兒,眠兒,你們過來。”
三個人默默地走上前,裴憲先道:“聿兒,你是師兄,你來問你師母。”
這話是相較於唐周來說,隻是三人不能理解,既然裴憲先已經寫信給唐周,代表他已經知道真相,為何還要程聿來問,難道說是想給廷雨眠一個交代?
程聿此時仍把裴憲先當作師父來尊敬,道了一聲“是”便轉向了席枕雲,仍稱她“師母”
席枕雲站起來,長明燈的光芒烘托著她,宛若神仙妃子一般,程聿問她:“你可知錯?”,
此話一出,裴右洵臉上青白交加,可惜他蹲在裴憲先身邊,無法動彈。
席枕雲突然被人這樣問,也不驚疑,溫聲道:“我不知你說的是什麼錯,你師父,宋欽,你,周兒,廷嶽山,林綽,黃岐,柳四端,阿非,夏洞庭,葉楓,杜通。”席枕雲似乎覺得太多,好像不願意再多動腦筋,她停下來,望著程聿道:“你說誰?”
她說不知什麼錯時,別人都以為她要狡辯,可後麵一串人名出來,饒是廷雨眠早有準備,此時親耳聽她承認,仍是驚得全身都僵硬了。
程聿道:“從他說起吧。”
程聿將目光投向席枕雲身後,正是之前裴憲先一直看著的地方,席枕雲沒有回頭,她輕輕地笑了笑,純粹是對程聿的欣賞,她覺得程聿會問問題,因為一切都因他口中的那個人而起,隻要解釋了這個,所有的事情都可分明了。
席枕雲道:“當年多羅鬼之禍,中原武林隻有兩個地方幸免於難,明月山莊和折劍閣,你們知道為什麼?因為聞淵早在多羅鬼之禍前就已經得到醉春風心法了,可他沒有告訴任何人,還眼睜睜地看著中原武林陷入這場彌天大禍中,折劍閣隻是追隨明月山莊,所以幸免於難。聞淵手中的那塊碧玉令,也就是醉春風心法,是我親手交給他的,那塊碧玉令是假的,為的是為我換取一席安身之所,真的一直都在我身上,至今我仍然能背誦完整的醉春風心法,這一點你可以作證吧?”
程聿點頭默認了。
席枕雲接下來的話持續令人震驚,尤其是多羅鬼死亡的真相,塵封了多年,終於水落石出,而聞淵的真麵目與眾人腦海中那個仙風道骨的形象大相徑庭。
“有一天,聞淵發現他手中的碧玉令是假的,於是他逼迫我的義父,也就是聞檀祖師交出真正的醉春風心法,義父不知內情,聞淵便汙蔑他盜取心法,然後以清理門戶的名義將他害死。聞淵事後將假的碧玉令交給廷嶽山,命他裝作叛徒叛離師門,連夜離開天珠峰,從此便以一招移禍江東,將此事瞞了起來,可是私下裏仍然不遺餘力地尋找醉春風心法的下落。”
廷雨眠不自覺地看向席枕雲身後,神案的正中間供奉著聞淵與眾不同的靈位,與他相伴而立的是他的“愛徒”廷嶽山。為什麼廷嶽山堅持不願意回明月山莊,廷雨眠明白了,廷嶽山不是怕死,而是怕髒。
席枕雲道:“聞淵是不可能找到的,因為真正的醉春風心法一直藏在他的眼皮底下,在我手裏。或許在聞淵死前終於有了一點感知,他以討伐攬星宮的名義把宋欽調走,然後把我和明月山莊都交給了我的夫君,這樣,我和醉春風心法就會永遠地被留在明月山莊了,沒有讓聞淵死在我手裏,是我此生最大的遺憾。”
裴憲先本來顏色就淺的嘴唇變得更加蒼白,眼中流露出痛苦和傷心的神色,或許,還有一點不甘。
廷雨眠看著席枕雲道:“你後來把醉春風心法給了我娘,我娘把醉春風心法給了我爹,我爹才知道他手中的碧玉令是假的。”廷雨眠等了等,見席枕雲沒有否定她才繼續道:“你既然用醉春風心法救了我娘,為什麼她還會死?”
席枕雲道:“那與另外一個人有關。”
“誰?”廷雨眠的喉嚨變得幹澀,因為她已經知道答案了。
席枕雲道:“宋欽。”
席枕雲口中那些殘忍的真相正排山倒海地向她撲來,“馳縱橫,廷嶽山,黃岐,柳四端,鄒衍,這些人都是在我的授意下被宋欽殺死的。鄒衍的母親臨終前有一個遺願,隻有我和她的奶娘聽見了,就是讓鄒衍忘記仇恨,但我當時很需要幫手,所以沒有把真相告訴他,他到死都不知道他母親真正的心意。其他人被殺的原因與宋欽說的差不多,說到底不過是他們擋了我的道,隻有一點宋欽撒謊了,就是他做的這一切都是為了我,因為我救過他的命,宋欽從祁域回來後的確命懸一線,我用醉春風心法救了他,至於你娘,是我用自己的血救了她。我與你娘同母異父,你娘中的連心蠱本來沒有大礙,可她強行運用醉春風心法這樣的大乘武功,損傷了心脈,才會在救你爹的時候力竭而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