陸宣很快意識到自己失禮,收拾好心情,告辭隨著白鶴下山了。
朱門聳立,那紅不讓人覺得喜慶,反而順著門內的血腥味帶出些邪惡氣息來,陸宣抬頭望那高約九丈九的“訓誡堂”木牌,沉默隨著領路弟子進去。黑暗一下子吞噬了他的身影。
進堂內,更能感覺出屋內的陰冷空氣流動,蹭蹭蹭地竄入人的腳管袖管,如跗骨之蛆。
陸宣強忍作嘔的衝動跪下來。隨行弟子領人後便出了門,厚重桃心木門吱呀——轉動,掩住了最後一線光亮。
有人端坐高堂之上,半邊身子都陷入陰影裏,若不是開口說話,真讓人以為是五彩泥塑。
“你可知罪。”
陸宣緊咬牙關,背像有根棍子一樣直直挺立著:“可是下山算罪過?弟子一無出山二無燒殺劫掠,謹遵宗主命令,弟子何罪之有?”
“下山亦不可。”那人影冷笑,他的目光忽然落到陸宣的腳踝上,釘子一樣一下一下刺到他的皮肉裏:“你解了鎖鏈?”
陸宣緊攥著手指,指甲縫裏都洇出血跡:“是。請宗主責罰。”
“好!好!”陰影下的人連說三聲好,一聲比一聲重,落到陸宣耳邊如驚雷一般。他站起身,陸宣這才看到一個威嚴修士,嘴角平直,身著玄黑道袍,手中拿著三寸長的烙鐵。
那鐵因為燒得正熱,甚至模糊了邊界,像一簇燃燒得通紅的火焰,一步步走近。火光劈裏啪啦響著。
陸宣直直看著對方,連眼都不眨一下。直到他走到他身前,半跪著將烙鐵放到他的腰側。
皮肉刺啦刺啦的聲音響起來。青煙嫋娜升起,陸宣全身緊繃著,眼前一片發黑。
宗主將烙鐵烙在陸宣的青蓮胎記處,試圖用腐爛的皮肉掩蓋住他不祥的體質。然而腐肉新生,那又是一朵新的、不沾染紅塵的青蓮。
無法消亡的標記。
冷汗早已浸濕了陸宣的後背整片衣裳,他試圖苦中作樂地想:起碼我們兩個的目標都一樣不是嗎?都是抹掉這個該死的不該存於世的胎記。
然而它無法消失,這是天道法則,金口玉言。
“你為什麼……”陸宣的意識模糊,“……為什麼不殺了我……”
施刑者從喉嚨憋出輕笑來:“因為你還有用。”說完他收了烙鐵,朝兩名弟子招手,示意他們帶陸宣下去,弟子沉默寡言地架起陸宣的兩隻胳膊。
陸宣掙紮著推開他們的手,踉踉蹌蹌站起身。他用劍鞘穩住了自己的步伐,低聲道:“我自己走。”
*
陸宣倚在美人榻上,小心不碰到自己焦糊的傷口。他被關到這扇門內已三天,宗主命令他記下天上福禍預兆,隻有陸宣有窺探天機的能力,也是他至今能安然無恙的原因。
一處山穀內,寂寥疏星,綠林沙沙,發出海浪潮起潮落的聲音。陸宣仰頭觀望,那截玉白脖頸更顯修長。
狼毫鼻尖微動,連出一片字來:
熒惑犯折威七星,鎮星逆行,過天關,兩星交彙——
陸宣筆停住,竹簡上立刻暈出一灘墨跡。陸宣一絲不苟,繼而寫道:
——必生大亂。
等陸宣拖著累累傷軀向山上趕去時,已是三更。
夏夜極清,蟬鳴於叢,有夜鷹低低掠過,留下飛鳥剪影。竹林頑石上,有一身影端坐,膝上置劍,劍隨風鳴。
鏗——
陸宣披著星光歸來。
那竹旁人微微偏頭,琥珀色眼眸立即鎖定了他。那一眼叫人心悸。
陸宣身心俱疲,但仍恪守禮節行禮:“師尊。”
“嗯。”
“師尊怎在此處,需要弟子回避嗎?”
“我在等你。”和塵君的手指在星光下顯得修長白皙,這雙染了無數人心頭血的手始終無比潔淨,此刻正握著一個瓷瓶。
“你被罰,有我的過錯。”和塵君輕咳一聲,將傷藥擲了過去。
陸宣愣愣,半晌明白和塵君以為他是因擅自解了鎖鏈而被罰。但即使沒有那樁罪過,宗主仍舊不會放過他。不過此中齟齬,委實不足與外人道也。
“謝師尊。”陸宣低身,接受了和塵君的好意。“師尊等了很久麼?”
“嗯。”和塵君起身撣撣袖子,“自你那日離開後。”
陸宣不知說何是好,這三天三夜就隻坐在這一塊石頭上嗎。隻得再次深深彎腰:“師尊之恩弟子銘記。”
和塵君淡淡道:“不必銘記,少麻煩我就好。”
陸宣:……
陸宣:“是。”
等陸宣再次起身時,石上亦無蹤跡,隻餘夜色如水,粼粼灑在竹葉上。
*
小童揉揉惺忪睡眼,屁顛屁顛跟著真人跑,一邊叫喚:“真人真人!如今已末時初,更夫正在外麵敲更,您出去做什麼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