遠處的群山水墨一樣起伏，空氣中好像兜著一網水滴，落到金璉花和紫丁香中層層疊疊密密麻麻的綠葉之中。濃綠青翠淺黃，漸次懸掛而下，露珠墜下來，浸潤了一抔柔軟蓬鬆的土壤。
暴雨驟停。午後三點的陽光淺淡很多，安東尼如約在公爵的花園內做客，陸宣早早等待在花樹下，他骨折的小腿費了好大勁才沒讓他顯出異樣來。而白發主教也清瘦很多，空蕩蕩的袖袍裹著他行將就木枯木一樣的身軀，讓人質疑來年春天他是否能同往年一般抽出枝芽來。
兩人心懷鬼胎又若無其事地寒暄公爵與神殿的生活。金璉花馥鬱的花香轉動，甩下一滴滴晶瑩的露水。談到興濃時，陸宣順勢邀請安東尼留下吃個便餐。
然而是一陣尷尬的沉默。
安東尼止住話頭，上身不安地挪動：“這很難說清楚，艾利安……神殿的事情有很多，每一項都需要我親自核實、簽字……”
“包括您自己的罪狀通知書嗎？”陸宣語氣沉鬱，角度刁鑽，一拳擊潰老人艱難維持的體麵表象。
老人被噎了一下，苦笑：“看來你都知道了。”
老人感歎巴茲兒的心思簡直像水窪那麼淺。指望他保守秘密，還不如指望弗拉梅爾能點石成金。接著他娓娓道來盜竊白晝之心之後事情的始末，自認為牢獄生活並非他想象得那麼不堪，神殿的人尚算尊敬他，畢竟是一起共事過的同事。
他真誠地對這個陪伴他半輩子的孩子解釋說：“那也是很有趣的一種經曆。你知道那裏的老鼠生命力有多麼頑強嗎——神啊，我從沒見過這麼壯碩的老鼠。”
老人的自得其樂並沒有絲毫寬慰到陸宣。他想到萬年不化的雪山下那枚熠熠生光的太陽徽章，神殿的人他們就在這樣刺眼而純白的大雪的反光下日日忙碌，久到他們都失去了溫度，變成了雪山深處一尊尊沒有靈魂的冰雕。
指望他們的人情味是可笑的。
“別再欺騙我了，安東尼。”陸宣痛苦地捂住雙眼，“你我都清楚神殿裏都是些什麼人，滿腦子假仁假義，心裏麵隻有那個狗屎一樣的光明神的蠢殼子！”
說完他就後悔了。這樣的話在虔誠的光明信徒麵前說簡直如同宣戰一樣，他本不該如此衝動。
陸宣僵住了，低頭不敢看安東尼此時的表情。或許是憤怒？或許是失望？也或許是仇恨。
然而他聽到的是老人寬和、好似能包容一切的聲音：
“我知道，艾利安。有的時候我也很奇怪他們對光明神那種癲狂的情感，所幸我還有你。盡管我並沒有明說，但我親愛的，你一直是我的知音。”
陸宣不敢置信地抬起頭：“您……我……我以為您是最忠誠的信徒了，安東尼。”
“那說明我偽裝的還不錯。”老人聳肩，“實話實說，我的母親在很多年前就被當做女巫澆上酒就燒死了。我費了不少力氣才走到今天這個地位。”
陸宣抬起頭，老人也正在凝視他。他們眼神接觸之時，好像有一根無線電連上他們了，一種滾燙的仇恨的感情從陸宣胸腔中翻湧出來，他明白那是老人多年壓抑的心緒。
“安東尼……”陸宣目光閃爍。
此時，仆從端來茶具，兩人於是不再繼續，而是轉而討論些無關緊要的事。他們聊到了創世時光明神與黑暗神的那段古老曆史。
“啊，這個，”老人說，“我所知不多，神殿中此類書籍所剩無幾，現在很多人都不知道光明與黑暗兩位神祇曾是同胞兄弟。”
“創世時，黑暗神為爭奪神王之位，與光明神大戰。軀體被神拆解為九百九十九部分，散落於帝國各個角落。”
“拆解？”陸宣忍不住追問，“您是說肢解嗎，他的身體被光明神肢解為九百九十九塊？”
老人支吾著，陷入長長的追憶：“我記得——應該是這樣沒錯——他的大部分軀體都無證可考了，但左眼是無疑的，它被作為戰利品放到了神座的正中央，是光明神最喜愛的飾品。”
陸宣猛灌了一大杯茶，借著這番動作壓下了心中的震驚。
“以至親之體，當做保有神殿的保障……真不該說他是公正無私，還是鐵血無情……”老人自語著，隨意端起茶杯。這個動作大意了，讓他一直可以隱瞞的紫紅傷疤裸露出來，被陸宣看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