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卷 第1章 Side A(1 / 3)

「不是辭掉工作,就是慢慢走向死亡。隻能二選一。」

醫生語氣平淡地宣布。聆聽宣布的人隻有他,內容與他的妻子相關。

「我們得出的結論是,夫人得了非常罕見,從來沒有例子的疾病。」

「越用大腦思考,夫人的大腦就越快惡化。」

「並不是得了健忘症或失智症,直到最後一刻,她都能維持清晰的思考能力——直到死亡的瞬間為止。」

「惡化的是『維持生命所需的大腦區域』。」

「換言之,一旦思考,夫人的壽命就會相對減少。」

這種猶如三流科幻電影的情節是怎麼回事?他一邊在心裏吐槽一邊靜靜聆聽醫生說明。

「現在沒有治療方法。夫人必須辭掉會強迫她做複雜思考的工作,日常生活中也盡可能保持簡單的思考——最重要的就是別想事情。」

不能想、不能思考。

對一個人做出這種要求,不就等於要求她別當人嗎?

尤其對他的妻子而言更是如此。

「如果隻是日常生活中的小事情,那思考一下也無妨。好比說看電視大笑,或開心地看書、看漫畫,因為這些是刺激所導致的反應。但是,若由此深入思考『為什麼如此有趣呢?』就不建議了。重點是要在『啊啊,真有趣』的時候踩煞車。一般日常對話也可以進行,但演變成討論就很危險。」

光用嘴巴說很簡單——但如果是你、你們,有辦法做到嗎?

接觸外界的人、事、物卻不做任何思考。

這時他頭一回開口問道:

「就算她能維持這樣的生活,還剩下多少時間可活?」

「我不知道。」

「什麼叫作你不知道?!」

他憤然起身,醫生卻異常冷靜。

「我不知道夫人自從得了這個病後消耗多少『壽命』,依現今的醫學,也不曉得先前健康的夫人原本擁有多長的壽命。隻不過,再繼續思考的話,夫人的『壽命』毋庸置疑會慢慢流失。」

醫生又一次宣布:

「要如何選擇是兩位的自由。假使無論如何都想維持目前的生活方式繼續思考,我想精神藥物的處方多少也能發揮一點療效吧。」

醫生的語氣十分冷淡,甚至讓人想街上前揍他一拳。

大學醫院。

「啊,老公,結果怎麼樣了?」

怎麼辦?該怎麼回答才好?

這種有如漫畫劇情的荒唐內容。

回家之後我再說明吧——他本想這麼說,但這樣一來,她在回家之前都會很在意並「思考」檢查的結果吧。精細檢查今天已是第六次了。每一次都得耗上一整天,他都陪著她,檢查結果卻遲遲沒有出爐。她已經察覺到自己身上發生某種異變。

「醫生說你最好辭掉工作。」

「是嗎……」

她的反應比想像中冷靜。是因為已預料(思考)到了,還是因為點滴的精神鎮定劑發揮作用了呢?

「為什麼?」

妻子住在單人病房,看來選擇在此告訴她比較好。

「你得了一種一旦思考就會步向死亡的疾病——是這世上唯一的病患。」

「……你在說什麼?」

「被命名為致死性腦惡化症候群的病。」

僅為他的妻子命名、僅為他的妻子使用的病名。

「做越複雜的思考,你的大腦就會越加惡化。」

妻子怯生生地抬起頭來。

「也就是說,我得了失智症?」

「不是。」

她僵硬的麵容頓時放鬆。看見她的反應,他也領悟了她會做的選擇。

「隻要沒有出現自然老化造成的癡呆現象,直到死亡的瞬間為止,你都能維持清晰的思考能力。」

「我不明白致死性的意思。」

「醫生說,惡化的是『維持生命所需的大腦區域』,換句話說,一旦思考,壽命就會減少。」

最糟的結果你要親口告訴我——她答應做檢查時這麼央求他,他也了發誓。

妻子安靜地聽他說明。

「現今沒有治療的方法。為了不讓大腦惡化,隻能克製別去思考事情。你可以看電視,看電影,也可以看書,不過,覺得『啊、啊,真有趣』之後,就要踩煞車。不能思考哪裏很有趣,又為什麼很有趣這些問題。你也可以和他人對話,但不能演變成『討論』。必須極力避免複雜的思考。」

「……這隆做的話,我的壽命可以延長多久?」

「我不知道。就算能推斷出你是何時患病,也不知道你從那時到現在消耗多少『壽命』,更不知道你原先擁有多長的壽命。」

以前他們會一麵看科學節目,一麵興致高昂地討論掌管細胞老化的端粒DNA。

為了保住她剩餘的生命,今後再也無法這麼做了。

「這算什麼……」

不知不覺間低下麵龐的她赫然抬頭。

「意思是,不管我看了什麼節目、讀了什麼小說,都不能和你討論,隻能說些『好好看喔』、『真不好笑』、『喔——』、『咦——』、『這樣啊……』這種沒營養的感想嗎?就因為不能思考事情,就禁止我看我們都喜歡的電視節目或分享感想,然後要我整天像傻子一樣發呆嗎?甚至電影!小說!漫畫!雜誌!新聞!我到底是哪來的人偶啊!難道還要我站在櫥窗裏麵嗎?」

她因為職業的關係,感情的起伏變化很劇烈。尤其開始發火的時候,就會不斷加速再加速地思考……

「叫那個醫生到這裏來!他要我從現在起隻要呼吸就好了嗎?有膽的話,就在我麵前說啊!」

她抓起枕頭高舉過頭,紮在手臂的點滴針頭因而脫落,軟管彈跳晃動著。

「你冷靜一點!」

被濺上血跡的枕頭砸中後,他張手緊緊抱住她。

茌她如此憤怒的情況下,不曉得她的大腦為了思考運轉得多麼快速。光是想像,他就害怕得直打冷顫。

她瞬間到達頂點的怒火就像幻覺般消失無蹤,在他的懷中縮起肩膀並逐漸恢複冷靜,微微顫抖著。

妻子是因為害伯才會生氣。她有多麼生氣,就有多麼害怕。直到多年過後,他才明白這件事。

「因為這是最糟的結果,我才親口告訴你。是你這麼要求的。」

她有氣無力地點點頭。

「放心吧。不管情況變得多糟,我都會在你身邊。」

——直到最後一刻。

「所以,我們回家吧。」

「回家……之後……,怎麼辦?」

她像電力耗光般,斷斷續續地問。

「總之,就和以前一樣。你每天乖乖吃藥,別做些勉強自己的事。回診還是到我們常去的那間醫院,今天在這間醫院的櫃台領診斷書和處方箋,隻要下次回診的時候再拿給醫生看就好了,——至於要不要辭掉工作,今後再慢慢考慮吧。因為焦急的『思考』,似乎會對大腦造成很大的負擔。」

接著他按下護士呼叫鈴。

拔出點滴的針頭時,鮮血沿著她的手臂不停地往下流,點點紅色血跡也散落在病袍四處。

「不好意思,我們不小心把點滴的針頭拔掉了。」

說完這句話後,他關掉呼叫鈴,讓她躺回床上。

「注射完點滴後,我們就回家吧。」

早知道會變成這樣……

他一邊摸著躺在床上的她的發絲,一邊心想:

那時候,我絕對,不會建議你這麼做的。

他和她是同一間設計事務所的同事。

事務所座落在相當熱鬧的市中心,因此每到午休時間,女員工們都會約個大概的時間,跑到附近評價不錯的餐廳吃飯。

在這種趨勢下,她卻常說「自己沒錢」,留在事務所吃便當。據說她自己一個人住,與其他住在家裏通勤的女員工相比,是個力行節儉的人。

由於公司裏帶便當的女孩子很少見,他曾數度偷瞄她便當的菜色。便當盒的尺寸不大,如果是男生,同樣的便當盒要裝兩盒才吃得飽,隻見裏頭都固定放著兩個捏得小小的飯團和看以昨晚吃剩的小菜。

「老是做便當,你不嫌麻煩嗎?」

他也曾開口向她攀談。她很常與大叔輩的同事聊天,但每當他跟她說話時,她就會緊張得挺直背脊,

「啊,隻要煮晚餐的時候多煮一點就好啦。需要燉煮的料理,我也是先煮好一周的份。平常其實都在偷懶,放些罐裝的海鮮食品或醬菜充數。」

「請別一直盯著看,讓人很難為情。」說完,她害臊地搔搔頭。

那種不太有女人味,反而像個少年的動作,讓他印象有些深刻。

「可是,每天都煮飯還是很厲害。」

「才不厲害呢。一個人生活的話,就隻能節省恩格爾係數的開銷,但還是有很多想買的東西。」

這時,他忽然覺得和她聊天很有趣。

——恩格爾係數。

一般對話時,大多會用「夥食費」吧。

他不禁心想,這個女生竟然會不經意地用些艱深的字眼。同時也心想,如果和她聊些理論性的話題,不曉得會演變成什麼情況。

相較於住家裏的女同事,獨居的女孩子在諸多方麵都很「節省」吧。她的打扮也較其他女同事樸素。

「好比說服裝費和娛樂費,也不能花得太過闊綽。」

服裝費、娛樂費;闊綽而非奢侈。她接二連三地吐出不太像口語的單字。

察覺到這點的人大概隻有他吧。

沒有一個年輕的社員會將目光放在她身上,不過,她很受對打扮花俏的女孩子敬而遠之的大叔們歡迎。她似乎很善於和大叔打交道。此外,她工作的效率也很高。盡管隻是助理,無法自己動手設計,但工作時既迅速又確實。

不論男女,大多數的年輕員工都有雄心壯誌,希望總有一天能由自己主導設計,她卻一直恪守本分地當助理。完全沒有「希望我的設計能被采用!」或「有朝一日我要當個獨當一麵的設計師!」這種野心。

的確,當初事務所雇用她為助理,但也有其他被雇為助理的員工,他們都想將助理當作踏腳石,努力登上設計師這個目標。唯獨她漠不關心,盡忠職守地當著助理。就這方麵而言,她簡直是個珍貴人才。

他曾在上班時,因為沒發現她將睡袋鋪在桌子底下的地板睡覺而踢到她的頭,她的座位離公司大門很近。

「對不起!」

無論如何,他可是赤腳踢到年輕女性的頭。他相當驚慌失措,她卻搔著被踢到的地方起身。

「不、不,多虧你這一踢,我完全清醒了。」

「對不起,我……光著腳……你要不要去洗一下頭?雖然不曉得這附近有沒有公共澡堂……。」

「隻要去網咖就有淋浴設備了喔。不過,做完這個我就能回家了,也快完成了,所以沒關係啦。」

她折起公司的共用睡袋,轉向自己的桌子。

她平日常穿褲裝,是料想到會有這種狀況嗎?

「你可以睡沙發啊。」

「沙發有很重的煙味。這裏是禁煙區,所以我寧願睡地板。」

她已將設定為休眠狀態的電腦打開,答答答地按起滑鼠。

「是誰把這種工作塞給你的?」

好歹她也是年輕女性,竟丟給她這種趕不上末班車、回不了家、必須通宵完成的工作。

「是課長。」

「啊,是嗎……」

既然對方是上司他也無法多說什麼。他的怒氣就這樣徒勞上升又下降。

「我本來心想末班車之前可以做完,但真的有些棘手呢。不過,我一個人住,家裏也沒人擔心我。比起搭末班車回家,幹脆在公司住一晚比較安全。」

是因為剛睡醒吧,她說話的方式比平常大而化之。看來平常多少會裝一下氣質。他不禁脫口說出一時間想到的詞彙。

「——脫皮小貓。」

她正在電腦的熒幕做設計上最後繁瑣的加工,「噗哧」一聲笑了。

「那是什麼?」

「就是現在的你,意思是你平常披著裝乖的貓皮快掉羅。沒想到你是個男人婆。」

脫皮小貓、脫皮小貓、脫皮小貓——她在口中重複念了好幾次這個詞彙,「嗯」地點了點頭。

「真有趣,這句話——」

我就收下了——她小聲地補上這句。是什麼意思呢?

這麼說來,他回想起在設計上,她徹底是個助理,但在廣告文宣等方麵,她曾好幾次提出令人大感意外的獨特廣告詞,協助事務所度過危機。

她背後的頭發全睡翹了。位在住商混合大樓裏的事務所至少也有洗手間,但她連去洗臉也沒有。

「你明明這麼拚命工作,卻沒有野心成為設計師嗎?」

「沒有耶。因為比起我,其他人的品味更好啊。大家未來都能成功就好了。不過,我拿了薪水也有我的自尊,會在幕後努力做事。都隻有選手的話,根本無法比賽,也需要有經紀人吧。」

他當時心想,這就是所謂將助理一職發揮到極致吧。

那天,她在課長上班前就做完吩咐好的最後加工,在洗手間隨便地整理儀容後,中午前就回家了。

「她還真方便呢……」

應該沒有惡意,但聽到課長這麼低喃後,他忽然大為光火。

「麵對如此認真做事的下屬,不應該形容她很方便吧。好歹她也是女孩子,將這麼強人所難的工作推給她,卻隻有一句方便作結,這樣不太對吧?」

至今事務所裏,應該還未發生過讓女員工單獨一人留下來過夜的情況。

「就是說啊——」

旁邊的女員工也幫腔附和。

「她的確是個很棒的得力助手,但請不要因此視為理所當然。明明自己悠悠哉哉地很晚才來上班,中午前才出現。竟然還說她很方便,真不敢相信。一般都會說謝謝或是幫了大忙吧——」

女同事們似乎也多次在危急時刻承蒙她相助,現場掀起了一陣不小的不滿聲浪。

「知道了、知道了。」課長無比狼狽地落荒而逃。

在依然被「也有機會錄用為設計師」這句征人標語吸引來的眾多助理中,她依然未曾表現出想成為「設計師」野心的專業助理。

「你今天就早點回去吧。」

白天他就發現她的臉色略為蒼白。至於為何會發現——他承認,自那時起,她就成了讓他頗為在意的存在。

隻有他見過「脫皮小貓」的她;會在對話中不經意摻雜不像對話單字的她。除了他,沒有別人察覺。也許是自己煮飯的關係吧,明明隻化淡妝,皮膚卻很漂亮光滑。

「啊,不好意思,既然這樣,那就麻煩你了。指定表就是這張。」

對於看過「脫皮小貓」的他,她這種彬彬有禮的言行舉止相當有趣,但她似乎不打算讓「脫皮小貓」成為公開角色,因此他將有趣的那個她藏在心底。

在公司裏,她一直將自己定位成絕對的助理,這回竟如此聽話地遵從他的建議,想必真的身體微恙吧。臉頰也有些酡紅。

「我可以直接用你的電腦嗎?」

「當然可以。離截止日期還很久,所以麻煩你做到一個段落就好了。」

你做完一個段落後,也可以先回去啊。他苦笑著目送她返家的背影。因為周末的關係,事務所裏除了他沒有任何人。

坐在她的位置上使用電腦時,他發現旁邊放著一個USB隨身碟。

事務所內禁止使用USB隨身碟(明明不是什麼大規模的公司),資料的傳輸都透過伺服器。

難道這個隨身碟是她的?

這間事務所承接的業務規模都不大,就算消息走漏至他社亦無須太過擔心。如果雜誌的設計被偷走了,當然是件大事,但他們主要的工作都是城市報、手冊和廣告傳單等。

但是,不論多麼微小、簡單的設計,都是設計師的心血。如果她將資料帶到外頭……不!怎麼可能偏偏是她。

況且,這也不能肯定是她的東西。

總之,這裏有一個禁止在工作場合使用的USB隨身碟,必須確認內容才行——他如此說服自己。

但還是承認了,

他想讓自己安心。

想確認她並未做不合法的事情。

他將隨身碟插進USB的連接孔。

裏頭沒有任何資料夾,隻是雜亂無章地塞滿了檔案。

他打開最上頭命名為「筆記」的檔案。

末班車

川麵的手

螢火蟲

消失的視窗

上升的閃電

小行星

不死的概念

……

意義不明,每一個單字的意思都明白,但完全不懂她為何要列出這串字。

然後最後一行寫道:

脫皮小貓

錯不了,這是她的東西。

是隻有他和她才曉得的詞彙。

瞬間他覺得眼前一黑。

但是,如果想帶走這麼多的影像圖檔,隨身碟的容量未免太小。

況且,儲存在裏頭的全是文件檔。一時間他懷疑她帶走的是企畫書或估價單,但所有的標題——看來都像是書名。

還是這是偽裝?總之,他想讓自己安心,於是隨便挑一個檔案點開。檔案的標題是「兔月」。

開啟檔案後,隨即出現Word視窗。

然後出現的——是文章。

不是企畫書也不是估價單,更不是與公司有關的任何一種枯燥乏味資料。

就隻是文章,而且是字數量龐大的文章。

他自第一行起就被吸進故事裏,目光順暢無阻地跟著文章前進。不,是被文章吸引住了,他根本移不開目光。仿佛意識被文章帶走般。

這是小說。

啪噠啪噠的嘈雜腳步聲從走廊往這裏逼近。他覺得好吵。

真擾人。

接著一道比腳步聲更嘈雜的聲音響起,門打開了。

「不好意思,我忘了東西在公司……!」

衝進來的她見到自己電腦上開著Word檔案時,失聲發出尖叫。

由於那聲尖叫淒厲得可能引來警衛,他連忙將她拉進室內,關上大門。

「啊呀——————!那是私人物品,快點關掉——————!」

「等……安靜一點!警衛會跑過來的!」

「不準看!話說回來,你到底看了多少了——————?!」

「吵死了!」

夠了!讓我繼續看下去!

他捉住她的兩隻手腕,將她按在緊閉的大門上——然後堵住她的嘴唇。

霎時,她全身僵直,縮成一團動也不動。既然她安靜下來了,其實他大可到此結束,但他意外地無法克製自己被迫察覺到的情感,演變為長長的熱吻。

一開始是單方麵的強吻,中途她也動起舌頭回應。最後變成你情我願。

「為什麼這麼做?」移開嘴唇後,她用沙啞的嗓音問。

「在我正好墜入情網的製那衝回來,是你的不對。」

「為什麼是我?」

「最後的關鍵一擊是放在你電腦旁的東西喔。」

「我說過了,那是私人物品。」

「公司禁止使用USB隨身碟吧。」

「所以我說了,那是私人物品!我從未把它插在公司的電腦上,你看!」

她從提包裏取出目前業界尺寸最小的筆電。

「我都在午休去公園,因為興趣打些文章而已。那個隨身碟隻是備份。」

所以最近她在辦公室吃便當的次數才減少了啊。他恍然大悟。公司附近有座綠意盎然的漂亮公園。她就是帶著不惜減少「恩格爾係數」也想入手的筆電,一有時間就跑出去吧。

竟然說成打些文章——

「用不著說得那麼謙虛,你在寫小說吧?」

「討厭,別說出來!」

「為什麼?這是小說吧?」

「……因為我寫得很差勁,太難為情了。」

她正想衡向自己的電腦,他又抓住她的手腕。她的身體旋即僵硬,要封住她的行動真是簡單。

「讓我看到最後。」

「如、如果……我說下要呢?」

「我會做比剛才更過分的事,直到你願意讓我看完。把你帶到那個你說有很重的煙味、就算過夜也下願意睡在上麵的沙發。」

「過分……」

「遇分嗎?後來是你情我願吧?」

她的臉頰變得火紅。——多半不隻因為發燒。

「如果你要我讓你點頭說好之後再看,我也無所謂啦。」

「不過是為了看外行人寫的文章,你就能和我做那種事嗎?」

「不隻是為了看文章,想做的事情也想做啊。我說了,我墜入情網了。」

他占據在她的電腦前,又開始將畫麵往下拉。她戒慎地與他保持距離。

「竟然為了看這種東西就能和我上床,你的感受性真廉價。」

「我說啊,」他將辦公室座椅轉了一圈麵向她。

「既然願意讓我看,就請別妨礙我。我的感受性好不好,也和你無關。在公司裏我雖然沒有提過,但從以前我就很喜歡看書,一看到好像很有趣的書就會拿起來看。不過,截至目前為止,還沒有一本書比你寫的小說更能牽動我的心。我打從心底希望能不被任何人打擾地好好看完這篇小說。」

每當說到小說這兩個字,她的臉蛋就會羞愧泛紅,仿佛隨時要哭出來。看來那兩個字隻要一套到她身上,就會非常難為情。

「你再繼續咕噥抱怨的話,我就當作你想在我看完之前對你做些很過分的事情,然後付諸實行喔。不願意的話,就閉上嘴。」

接下來,他一次也沒有回頭看向終於安靜下來的她,一口氣看完用Word基本格式寫成的小說。

那是五十頁左右的短篇小說,他愉快地在故事引領降落的地方著陸。沉浸在這片美好的餘韻裏,他深深地吐了口氣——然後回頭看向她,卻大吃一驚。

她正低垂著頭,強忍著哭泣的聲音。

「……你為什麼要哭?」

「我才想問你!」

她氣憤地抬頭瞪向他,一雙眼睛還是不停流下淚水。

「為什麼?我不過是忘了帶走私人的隨身碟,就得遭受這種屈辱不可?」

屈辱?!為什麼?!

「我的意思明明是你的小說很有趣,請你不要打擾我耶!」

「你為什麼要擅自偷看?」

「我們公司禁止使用隨身碟吧。我隻是想確認裏麵的東西是不是公司的資料。雖然我們公司的規模不大,我不認為做這種事會有好處,但無論如何我都想確認你與資料外流這件事有沒有關係。……」

「看一眼就能知道裏頭沒有半點與公司有關的資料吧!」

「隻看標題的話,也有可能是偽裝啊,而且我也找到了這是你的東西的證據。所以我想確認你並未做瀆職的行為,好讓自己安心。」

「知道那是我東西的證據……?」

「脫皮小貓。」

她像被雷打中般屙頭一跳。

他立即明白她也記得。這是她與他共有的記憶。這個詞彙對她來說是特別的,這點讓他覺得自己有種特權。

「那——那麼,我能明白打開其中一個檔案是無可厚非的。可是,打開之後,應該就能看出與公司的資料完全無關,隻是些外行人寫的差勁文章吧。為什麼不在那個當下就關掉呢?甚至還做出……」

見她難以啟齒,應該是指他封口的手段吧。

「關於那件事,我隻能說抱歉。我想我的個性還算溫和,但隻有一件事一旦被幹擾就會發火,就是看書。要是讀到一半正精彩的時候被人打斷——」

「就會做出那種事情嗎?之後甚至還威脅我,在我麵前看到最後一行!」

「沒錯,我的確威脅你。對不起。強吻的時候嚇到你了吧,但我不覺得你討厭我吻你,告白時你也沒有拒絕,所以才會說了那麼過分的話。」

「而且還是兩次!連續威脅我兩次!害我無法再要求你住手!因為要是說了,反而像是我想要你對我做什麼一樣才妨礙你。我才不要讓你那樣想。」

「你不也說了很過分的話嗎?像是批評我的感受性很廉價。」

「遭到這種屈辱,我當然想發泄一下啊!」

她的眼眶又撲簌簌地落下淚珠。

遭到屈辱。他不明白她怎麼會有這種感受,而且情況不明所以越變越糟。他還沒說出自己最想說的一句話。因為眼下他好像對她做了非常過分的事。

「……你看完的話,請還給我。你滿意了吧?」

「……抱歉,我還不滿意。我想看完你放在隨身碟裏的所有小說。」

她瞠大眼睛,仿佛受到前所未有的汙辱。

他甚至覺得可以聽見空氣中有一條緊繃的線倏然斷裂。

「我明白了。隻有一件事請你答應我,看完之後請全部刪除。」

「咦?那怎麼可以,刪掉檔案的話,你會很困擾吧?」

隨身碟裏有大量的文件檔。這麼有趣的故事全刪除的話,肯定無法重寫。

「檔案我家裏還有,空白的隨身碟就送給您吧,我——」

直到剛才還是「你」突然轉換成「您」。他直覺地暗自喊糟。她已設下界線。

「近日內我就會整理好一切,向公司遞出辭呈。」

「等一下!」

他霍然起身想捉住她,這回沒能輕易如願。她用力揮提包,不讓他靠近。

「別過來!」

她厲聲大喊,高亢的音階出乎意料地在他心上鑿出一大瑰缺口。

「已經夠了吧!這裏的確是間好公司,我也不討厭你,坦白說還有點在意!但是我已經受夠了!與其要這樣受你汙辱,我寧願舍棄掉一切!」

「等一下!……可惡!」

一直說他很過分很過分很過分,他根本不明白自己到底哪裏過分了,但如果他真的已經無法挽回,那麼再做一件過分的事也沒什麼區別吧。

竭盡全力的話,當然是身為男人的他有絕對優勢。他強行將她擁進懷裏。

她立刻抿起嘴唇別開臉龐。是想表示絕不讓他像剛才一樣得逞吧。

「很有趣!」

他怒聲咆哮。

「很有趣很有趣很有趣很有趣!先讓我說我的感想啊!因為很有趣,我才想不被任何人打擾地看到最後!還有其他作品的話,我也想看!」

明明隻是這樣而已,為什麼她就是不明白。為什麼就是無法向她表達。

「很抱歉,我完全不懂你為什麼有那種想法!為什麼明明寫出了那麼有趣的東西,被人看見後卻覺得受到汙辱!」

在他懷中緊繃身子的她微微放鬆力道。但還是不能鬆懈大意。他直覺要是這時候讓她溜走了,一叨就宣告結束。

「截至目前為止,我看了很多書,當中最喜歡的就是你寫的故事。所以我現在非常興奮。雖然不是職業作家,但寫著我最喜歡故事的人就在眼前。我一直隻是個讀者,這是第一次遇見寫作的人。而且,還具有我最喜歡的寫作風格。所以,如果你的作品直到現在從沒拿給任何一個人看過,我就是你的頭號書迷。」

她別開的臉龐已茌不知何時轉回正麵,低垂著。

「既然喜歡看書,一般也會想嚐試寫作吧。我也曾試著寫小說喔,但完全寫不出來,程度比學校的作文選不如。」

她將母體的重量靠向他,腦袋「咚」地輕靠在他肩膀上。

他小心翼翼地試著稍微鬆開圈住她的兩隻手臂,她沒有奮力掙脫逃跑。

「當時我就明白了,這個世界上有所謂寫得出來的人和寫不出來的人。不管再怎麼喜歡看書,寫下出來的人就是寫下出來,但寫得出來的人,『生平第一次嚐試寫作』後,就能一舉寫出足以當上作家的好作品。我至今從未認識半個『寫得出來』的人,就連隻是基於興趣寫作的朋友也沒有,所以我一直很想知道『寫得出來』到底是什麼感覺。就在這時候你出現了,所以我才會這麼興奮。我可以訪問『寫得出來』的人了!而且明明不是職業作家,寫作風格卻是我最喜歡的。同時再加上又是一個我原本就有些欣賞的女孩子,我當然會墜入情網啊。而且是一股作氣倒栽蔥地掉了進去。」

——掉進戀愛的漩渦裏。

「……既然如此,為什麼……」

她繼續將頭靠在他的廣膀上低喃。

「要做那麼過分的事情?」

「抱歉,我不懂你說的過分的事是什麼?是接吻那降事嗎?」

不是。她小聲反駁。當時他的態度相當強勢,她並不討厭嗎?這個念頭閃過腦海。

「是指……在我麵前看那篇文章。」

「……抱歉,那是這麼過分的事情嗎?」

他無論如何也無法理解。

她明明寫出了如此有趣的故事啊!在「寫不出來」的他看來,這是一件非常厲害的事,有人欣賞,應該要覺得驕傲吧,所以他無法理解她受辱和覺得過分的想法。

「你說你想問『寫得出來』是什麼感覺吧?如果我是『寫得出來』的人,在還未決定請人觀看之前就被擅自偷看的話,就等同自己的裸體被人看到一樣丟臉。而且我明明講你停止,你卻威脅我,讓我無法阻止你,太卑鄙了。」

卑鄙這兩個字狠狠刺進他的胸口。

也就是說,縱使他覺得這篇故事是自己迄今看過最有趣的,但對寫了這篇故事的作者而言,他卻是用卑劣的手段搶來觀看的嗎?

就在他快要理解她為何說他「過分」時,她又用無力的嗓音繼續反擊:「我不知道您心目中『寫得出來』的是什麼樣的人。但是,我在我的故事裏是毫無防備的。不隻『寫作』這項技術,當然也包括我的內心……自然也包括我最柔軟、脆弱的地方……如果我真的想請人觀看,我一定會先修改過無數次,自己重複看過無數次後,再下定決心,覺得這樣的成果能見人之後再拿出來。否則的話,我絕對……」

話說到一半就沒再說下去,但他大致上猜得到她接下來想說什麼、

「一開始純屬意外,那我也沒辦法,也怪我自己太不小心了,所以就算了。但是,您卻完全下在意我的感受,隻顧著自己閱讀的欲望,擅自看了起來。還……那樣子威脅我,讓我無法動彈。」

你再繼續咕噥抱怨的話,我就當作是你想在我看完之前對你做些很過分的事情——

此話一出,她就不敢再多說什麼。由此可知她是個正經八百的女孩。

她的第二人稱在「你」和「您」之間搖擺不定。

「我尚未做好心理準備,您就擅自觀看,也不肯把隨身碟還給我,我隻能安靜地在旁邊等著,讓你在我麵前一行行地看到最後……如果用比喻來說,就像我的內心遭到強暴,像能明白了嗎?」

好痛啊——————……

他反射性地緊緊閉上雙眼。

他明明……沒有這個打算啊。

他的行為,就像玷汙了自己至今看過的書籍中最喜歡的小說,和寫下這篇小說的人的內心嗎?

這樣一來,他的讚美「很有趣」——根本就等同在強暴過後,還向對方說「太好了呢」一樣。

「……你還不明白嗎?男人就是無法確切體會這種恐怖呢。」

等一下!要是被她誤會他的想像力糟到連這種比喻也不懂,那就太慘了!

但是,實際上他已做了那麼過分的事情,事到如今他還有資格辯解嗎?

嘴上一麵說喜歡對方,一麵又做出可說是汙辱對方的行為。

「我找不到更恰當的比喻了,對不起。」

「不……我已經明白了。」

他已經切身體會到了,反倒希望她別再說下去。

「把隨身碟……還給我……」低喃後,她的身體忽然變重,倒向他來。他慌忙伸手扶住,發現她的身體很燙。

他這個笨蛋!

明明是他發現她臉色不好,建議她早點回家。現在卻讓她的身心靈承受著莫大的負擔,將她逼到這種地步。

「我、我馬上還給你……你等一下。」

他讓她靠在牆壁上,她的身子便緩緩往下滑,蹲坐在地板上。

「哇,等一下!」

他趕在她快要倒地之前捉住她,將她打橫抱起來,讓她坐在她的位置上。接著他邊扶著她邊拔出隨身碟,蓋上蓋子,順勢關了電腦。

「我現在就還給你,你聽得見嗎?」

唯獨這瞬間,她動作非常敏捷地一把搶過隨身碟,收進提包裏拉起拉鏈,然後又虛軟無力地垂下頭,

搶回隨身碟的時候,她在他手上留下抓痕。她的精神狀態明顯不佳,但一聽到願意歸還之後,還是拚命地搶回去,甚至沒發現自己抓傷了他的手。

是因為若不在他說願意歸還的時候拿回去,就不曉得幾時能討回來嗎?

她的態度明顯表現出她不信任他,但他已經沒有資格覺得受傷了吧。

「接,接下來怎麼辦?你要在公司留宿嗎?」

「我要回家。」她用不成聲的細微音量回答。

「我送你。」

她對他的提議搖頭。意思是不必麻煩了?還是不願意呢?

反正已經被她討厭了。既然如此,再讓她更討厭自己也沒什麼區別吧。

「你現在無法自己一個人回去吧。看你要留在公司由我照顧你,還是乖乖讓我送你回家,二選一吧。」

他一麵說一麵扶著她的手臂協助她起身,她明顯心不甘情不願地站起來。

離開公司來到大馬路上後,為了要不要叫計程車,他們又爭執一番。

他不顧她想搭電車的意願叫計程車,代替聲音已經沙啞到司機聽不清楚的她,轉述她低聲說出的地址。

計程車費由他支付。畢竟她已陷入昏睡狀態,更何況說什麼他也不打算讓她付錢。

下車之際,他已不得不背她走路。

他一會兒搖晃背在背上的她一會兒連聲呼喚後,她才勉強張眼醒來,指著一棟年代頗為久遠的套房公寓,然後掏出鑰匙。

房間的陳設很簡單——可以說幾乎沒什麼東西。看樣子她過得很節儉。

走進房間後,他先讓她躺在床上。她的體溫相當高。

將房門上鎖後,他出門尋找超商。慶幸的是,如今超商也開始販賣不少藥品和外用藥。

他在附近嬈了十五分鍾左右才找到一間超商,買了貼額頭的冰敷貼布、兩公升裝的運動飲料和果凍狀的營養補給食品。他也考慮買感冒藥,但內服藥有些危險。如果她出現過敏反應,屆時就得叫救護車了。

回到房間時,她已徹底熟睡,但睡臉並不安詳。他先撥起她的瀏海,在額頭貼上冰敷貼布,然後猶豫自己的去留。

該從外麵上鎖,再將鑰匙丟進信箱或大門上的小籃子裏嗎?可是,一個年輕女子獨居在外,做這麼簡單的緊急處理後,也不係上門鎖鏈,就這樣回去也不妥吧。但是,他也無法果決地為了關緊門窗就叫醒她,

理由要多少有多少。總之,他擔心她——但,現在他還有權利這麼說嗎?

都來到這裏了,不管她再怎麼討厭自己,也沒什麼區別了。

最後,他決定錯到底地留下。

拂曉,她很早就醒了。他也很淺眠,一察覺到她的氣息後也張眼醒來。

他借用坐墊當枕頭,睡在房間的一角。見她醒來,他也坐起身。

他還以為她會失聲尖叫,但她隻是不發一語地注視他。

「……你並不驚訝呢。」

「至少坐車之前的部分我還記得。」

「也記得我把隨身碟還給你了嗎?」

她點點頭,但神情有些不安。看來是記得已拿回去,但不確定放哪裏吧。

「就在你昨天拿著的提包裏。」

他說,指向放在床鋪下方的提包。她又點點頭,但沒有拿起提包確認。

他回想起了她搶隨身碟時留下的抓傷,傷口一陣刺痛。

「我發誓我沒有趁你睡著的時候打開電腦偷看隨身碟裏的內容。」

她又點點頭。第三次了。

「總之,你先補充水分吧,然後再吃早餐。我買了一點東西回來。」

他走向廚房,拿出冰箱裏的運動飲料、果凍和一片冰敷貼布,再從流理台的瀝水籃裏拿起一個杯子。

「我不曉得你是否對藥物過敏,所以沒有買藥。」

他說,從她的額頭上撕掉已經變溫的冰敷貼布,再貼上新的。不經意碰觸到的額頭還有點燙,但比起昨天已經好多了。

她接過倒了運動飲料的杯子後,盡管速度不快,還是不間斷地喝完一整杯飲料。果然喉嚨很渴吧。

「有辦法吃果凍嗎?」

「我等一下再吃。我想再喝一杯。」

她接著喝第二杯,低垂著頭說,

「計程車費和這些東西的費用我會還您,麻煩告訴我多少錢。」

「饒了我吧。我害你哭得那麼慘,至少讓我表示道歉的心意。」

他再也沒有立場和資格說喜歡她了。

他戰戰兢兢地試探性詢問:

「……你……不會向公司辭職吧?」

她默不作聲地喝著運動飲料。

「我希望你不要辭職。」

她的不理不睬讓池如熱鍋上的螞蟻。

「你想辭職的話,不如我離開吧。」

「……為什麼?」

被反問後,他一時語塞。可是——

「事到如今你若說我厚顏無恥,倒也沒錯。我原先並不想那麼做的。在你看來,那個……可能就像是精神上的那個,非常過分吧。但我真的很喜歡你寫的故事,從視窗一跳出來就非常喜歡,我想看到最後,不想被人打擾。這些都不是謊話。」

這世上沒有比這更像借口的借口了。雖然窩囊,但他也想不到其他說詞。

「也隻有我看過你變成『脫皮小貓』的模樣,雖然大家都沒發現,但其實你很男孩子氣,與假裝氣質時的落差又很有趣,隻有我才曉得——」

充滿男子氣概、能立即下定決心寧可辭職也不願受辱的她。

就連在離開前決定先交接好份內工作,這點也很有男子氣概的她。

「我也注意到,你時常不經意地說些一股女孩子聊天時不常使用的單字。好比說恩格爾係數、服裝費、娛樂費等等,其他還有很多大家因為聽得懂就直接忽略,但其實不常使用的詞彙。一般人都說買衣服和玩樂吧;比起闊綽,更常說奢侈吧。這些事大概也隻有我注意到。」

他情不自禁地越來越偏離主題。

「我一直覺得你是個很有趣的女孩。而且知道你很有趣的人就隻有我而已,這讓我有些自豪,所以八成從『脫皮小貓』起就一直注意你了。另外,我想還有一個原因。」

她始終低垂著臉龐,偶爾將杯子湊至嘴邊。

拜托你,看著我吧。你現在是什麼表情?聽著我絞盡腦汁擠出的差勁借口,臉上究竟帶著什麼表情?是多少受到感動?抑或是——

「我之前說過吧,我雖未在公司裏提過,但從以前就很喜歡看書,所以我一直暗忖,你該不會也喜歡看書吧……如果你是常看書的人,我就能明白你為何常說些讓我感到納悶的單字。又知道你是『寫得出來』的人,所以我非常興奮。對了,設計時你始終隻是個助理,但好幾次廣告文宣遇到危機時,都是因為你臨時提出好點子才安全過關。因為你是『寫得出來』的人,這種小事當然算不了什麼吧。」

他終於再也按捺不住,驟然下跪。

「拜托你!請你不要辭職!」

「咦!討厭!」

她打著哆嗦,首度抬起頭來。

「快起來,您這樣我很困擾!」

「我請你不要辭職讓你很困擾嗎?」

「我是指下跪!」

他膽顫心驚地仰起頭。

「總而言之,我喜歡你。你也許會覺得我嘴上這麼說,怎麼還做得出那種過分的行為。你討厭我也沒關係,不,我反而希望你討厭我。事到如今我也不敢奢望你給我稱心的答覆,在公司裏我也會盡可能不和你接觸。可是,我不想從你那裏奪走一塊,隻有這點希望你能明白。我已經傷害你這麼深了,絕不想再奪走你的工作。所以,你非得辭職的話,不如我辭職吧。與其讓寫出我最喜歡的故事、又是我喜歡的女孩子辭職,倒不如我離開吧。拜托你。」

好一陣子,她都沉默不語,最後終於開口:

「我不會……辭職。所以您也不用辭職。我隻是有起床氣。」

啊啊,就算在這種時候,她還是很有男子氣概。

在這種情況下冒出「我隻是有起床氣」這句話,讓他聽了更加傾心。至此,他又更喜歡她了——雖然也伴隨著些許痛苦。

她將小口小口喝完後空空如也的杯子放在膝蓋上。

他輕輕拿起杯子放在地板。

「當時,我腦袋一片混亂。」

見她今天頭一回放軟姿態,他有些鬆一口氣。

「確實,我也一直注意著你。但是,你卻以那種方式強看我的文章,我一時間完全不曉得該怎麼辦。因為從來沒有人稱讚過我寫的文章,就算你稱讚說很有趣,我也無法相信。」

「你讓其他人看過嗎?」

既然如此,怎麼可能沒有人稱讚過她?

撇開商業作家不說,她的文章明明非常有趣,甚至是他目前為止最喜歡的,他不認為自己的喜好非常偏頗。

「你讓誰看過?」

「抱歉,我現在不想談這些。」

「啊,對不起……」

他也沒有權利過問這種事。

她隔著棉被抱住膝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