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卷 第1章 Side A(2 / 3)

「抱歉,你請回吧。我不會辭職的。」

當然,他沒有抗議的權利,於是順從她的要求起身。

「……那你好好休息。」

他隻能對她這麼說,走向玄關。「喂。」中途她出聲叫住他。

「你會看時代小說嗎?」

「……有時會看得很入迷。」

「我覺得,現今這個時代,一般對話裏會使用『厚顏無恥』和『稱心』這種詞彙的人也不常見喔。」

她為什麼要說這些話呢?他完全想不出所以然來。

那之後又過了數天。他滿腦子隻擔心與自己在同一個職場工作,會不會造成她的負擔。因此,在旁人看了不會感到不自然的範圍內,盡量不與她接觸。

然後,某一天,她用公司的通訊係統傳送訊息給他。

當畫麵跳出顯示她登錄名稱的視窗時,他的心跳了一下。

他打開訊息。

如果您有私人的電子信箱,可以告訴我嗎?不方便也沒關係。

大概還介意前幾天的衝突吧,內容寫得非常客氣。他立即回複。本來想加一句貼心的問候語,但不管寫什麼看來都是畫蛇添足,於是便作罷了。

[email protected]

隨後她又傳來回複:「謝謝您。」當時的互動僅此而已。

回家之後他打開信箱確認,她已寄郵件給他,標題上寫著自己的名字。

不是公司的電子信箱,應該是私人的。

謝謝你願意告訴我私人的電子信箱。

那之後我想了很多,你是第一個說我的文章很有趣。

所以,也想請你看看其他文章。

附加檔案是我一再推敲之後,覺得「可以請別人看」的作品。

你不嫌棄的話,再告訴我感想吧。

——簡直像在作夢一漾。

他用兩手拍自己的臉頰。

他還以為再也看不到了——還以為再也無法接近她了。

沒想到還能再次看到,還能再次與她說話。

他迫不及待地打開附加的文件檔案。

依然自第一行就深受吸引,喜歡得不得了。

他在剛看完,心情還相當激動的情況下飛快打完感想,然後發送出去,隔天早上重看一次信後,才發現自己寫的感想簡直像糟透的情書。

喜歡、喜歡、喜歡、喜歡,哪裏寫得很好、我喜歡哪個角色、那句台詞很棒、我喜歡那個場景——

果然,我真的很喜歡你寫的故事。

哇嗚——他不由自主抱住自己的頭。——我真的寄了這種感想出去嗎?

接著自動啟動的郵件確認係統發出收到信件的提醒聲。打開察看後,寄件人是她,而且是在他寄出感想三十分鍾後就回信。

謝謝你。

很高興能收到你的感想。

我真的很開心。

下次能再寄一些文章給你嗎?

他本來想回信,但會趕不及搭電車。總是很早上班的她多半已經到公司了。他以電光石火的速度梳洗打扮完後,衝出比她的房間還要淩亂的套房。

如他所料,他是第二個到公司的人。她已坐在自己的位置上開始工作。

他一邊打上班卡一邊向她攀談。

「……早安。」

那天之後,他始終隻敢點頭致意,不曾向她搭話。

她點頭的同時也給予回應:「早安。」

那件事之後,這是她首度對他敏出回應。

你知道光是如此,現在的我就高興得快要飛上天了嗎?

「我會等你。不管有多少,我全都想看。」

他說完後,她有些靦腆地點點頭。

如果再繼續喋喋不休打開話匣子,似乎又太「厚顏無恥」了,因此他僅頷首致意,走向自己的座位。

她時而數天一次、時而一周一次寄文章給他。

她會依據工作的忙碌程度調整寄信的頻率。一旦間隔一周以上,他就覺得身心各方麵都非常寂寞。總的來說,就像一隻暫時吃不到飼料的小狗。

這種情況持續了約三個月吧。

公司的規模不大,但年末仍因為聖誕卡、賀年卡和特惠傳單的訂單而忙得不可開交。在十二月的最後一個工作天之前,他完全沒有收到她的文章。

他們甚至忙得沒有心思籌辦尾牙。社長和上司都是好不容易才騰出時間參加廠商和客戶舉辦的尾牙。

最後工作日這天,做完了自己份內工作的人也是慌忙寒暄幾句後,就飛也似地趕回家。大家都很忙,不是返家的車票時間快到了,就是有家庭聚會,或是與情人有約。在這間公司上班的人一到忙碌期,家庭不和或是被另一半甩了的新聞時有耳聞,所以大家都卯足勁維護感情。

在此情形下,沒有特定計劃的他和她在事務所待到最後,負責收拾殘局。

那件事之後,這種狀況就不曾發生過。因為他一直小心翼翼地避免這種情況發生。好不容易她願意讓自己再次接近她,他不想再踩到地雷。

「你先回去吧。剩下的我做就好了。」

他試著提議,但她笑著搖頭。

「反正就快好了,兩個人一起收拾也比較快吧。」

兩人簡單地打掃辦公室後,打卡下班時,已快過淩晨十二點。

鎖上位於三樓的事務所大門後,因為電梯已經停用,兩人走樓梯下樓。

「這種時候單身又無計劃真吃虧呢。因為大家都把收拾殘局的工作推紿我們。」

「可是坦白說,社長在的話也很礙事呢……」

聽見她直率的發言,他忍不住哈哈大笑。

社長在承接工作這方麵手腕高明,但在設計現場卻是個讓人傷透腦筋的存在。由於他離開第一線已久,不僅對操作軟體生疏,設計的品味也每每大幅偏離客戶的需求。

或是一時興起更改近乎完成的設計,卻說:「這樣子果然不好。」又退回來。讓大夥在忙碌時更容易興起殺人的念頭。

兩人走出大樓後門,一路並肩來到大馬路。

「末班車還來得及嗎?」

她邊看手表邊點頭。

「那麼,新年快樂。我很期待能在寒假看到你的新作品喔。」

他抬手留下新年問候語,轉過身時,外套的下擺忽然被人拉住。

他回過頭,發現是她拉著下擺。她低垂著頭,用僵硬——不,是用緊張的口吻小聲說:「如果……你有空的話,要不要順路到我家呢?」

各種期待與邪念互相交錯,他一時間答不上話。

「我至今都非常執拗地一再推敲修改,但我想如果是你,其實也沒關係吧。就在幾近於剛寫好的狀態給你看也沒關係。所以——」

你要不要來我家看呢——?

她問的時候應該抱著必死的決心吧。

「……我可以茌你麵前看嗎?」

到了此刻,他也明白她能接受自己做到哪種地步。

起初他強行看她的文章時,她還說過那樣就像強暴了她的內心。

她點點頭,下巴上有著下定決心後緊皺成一團的紋路。

「我的末班車也快到了喔。」

她又點點頭。

「我不全部看完的話絕對不會回家喔。」

她又點頭。

「很可能會過夜喔。」

又點頭。

「你還記得我說過我喜歡你吧?」

因此聽到她的提議,他沒有自信可以忍住什麼都不做。他的問題裏也包含了這層含意,她則用力拉了拉他的下擺。

糟了。

那麼用力拉的話——他的理智線會斷掉。

路上行人不多也助長了他的勇氣。他回過頭緊抱住她。切斷理智線的人是你喔,我說過我喜歡你了吧。

第二次的親吻,她自一開始就給予回應。

結果順序前後顛倒了。

一切都是順其自然發生,她也沒有拒絕。

「截至目前為止,」她與他裹在同一條棉被裏,娓娓道來:「從來沒有一個人說過他喜歡我寫的文章。」

「我真不敢相信有這種事情。」

他皺起臉龐。的確,每個人閱讀時皆有好惡。但是,如果曾讓好幾個人看過,不可能沒有人喜歡她的文章。

絕不可能隻有我喜歡她的文章。

「可是,真的沒有半個人喔。」

「是怎麼樣的人看過?」

「大學時我加入文藝社……在那之前,我一直是自己私下寫寫文章,沒有請任何人看過,後來我與其中一名男社員交往。他的文章對我來說太過艱澀,我都看得一頭霧水,但他每次拜托我先看過一遍時,我都會看。之後他問我:『你不寫點東西嗎?』我就鼓起勇氣拿出了我寫的文章。結果——

對方竟嗤之以鼻說:『你寫小說還是當成興趣比較好吧。不過三十頁左右的短篇小說卻從頭到尾都很拙劣,根本不到足以稱為小說的水準。』

因為他是我第一個男朋友,我又很喜歡他,所以受到非常嚴重的打擊。小說明明就是自己最脆弱的部份,我把它拿出來一決勝負,為什麼他卻如此無情地抨擊交往對象最脆弱的地方呢?而且,那個人是社團的中心人物,最後還當上社長,所以我的文章一次也沒能登上社團的會誌。大家都說,我寫的東西不到可以刊登的水準。」

原來如此,難怪她會留下心靈創傷。當他問:「你在寫小說吧?」,她才會露出羞愧的表情。那幫家夥聯手灌輸她「你寫的東西不過是自不量力的丟人興趣罷了」這種想法。

「所以我中途就退出社團,也和那個男生分手。本來……也考慮過放棄寫小說,但我實在很喜歡寫作,怎麼樣也無法放棄。」

所以才會出現那一排為數眾多的標題嗎?

「我說啊……」

他摸著她的頭發開口。

「我不知道那個社團活動的宗旨是什麼,可是,從『讀者』的立場來看,這樣很矛盾吧。」

什麼意思?她做出歪頭的動作提問。

「身為『讀者』的我們,單純隻想看自己喜歡的作品。所以碰到了不喜歡的作品時,隻會覺得不合胃口,然後跳過無視。即便是暢銷書,有時也不合自己的口味,有時情況則剛好相反。隻是,如果是自己看得不開心的東西,就會不斷跳過。我們隻想趕快翻開下一本,也沒有時間理會自己覺得很無聊的作品。有那種閑工夫的話,還比較想快點找到下一本有趣的書。這是當然的吧,因為時間有限啊。不合自己胃口的書隻會馬上被我們拋到腦後,特地記在心上的話,反而浪費腦容量。」

說明完身為「讀者」的自己認為非常理所當然的論調後,他小心謹慎地觸及她的心靈創傷。

「你剛才說,那個前男友光是你寫的三十頁短篇小說,就執拗地從頭到尾不斷吹毛求疵吧。這表示他非常受你寫的小說吸引。如果真的覺得寫得很糟,隻會講一句『嗯,還不錯啦』就了結吧。你的前男友自無法無視的那一刻起就輸了。因為他認為自己也是『作家』,認為自己也是『寫得出來』的人,所以如果不狠狠批評你寫出來的不過三十頁的短篇,他就無法一吐怨氣。因為若不否定你的小說,他身為『作家』的自我認同就會崩潰。表示對他而言,你寫的小說具有如此大的威脅性,同時對周遭的人也是。」

你給錯對象,不該給他們看的。

他輕聲呢喃地說服她。

「如果是給我這種『寫不出來』又是『讀者』的人看就好了。」

「真希望可以早點遇見你呢。」

他擁著挨向身邊的她。

「現在遇見了。」

見她露出昏昏欲睡的表情,他將枕頭讓給她。

「起床之後把所有作品給我看吧。我全都想看。」

最後這麼央求後,他也墜入夢鄉。

他連吃她做的早餐的時間也舍不得浪費,急忙請她打開筆電,然後盡情徜徉在存放於電腦裏的故事。一個接著一個,感受著近年來不曾有過的幸福。

同時殘存的些許冷靜也在內心咋舌不已。

這些小說根本不需要推敲嘛。

「啊,那篇幾乎是一股作氣寫完,所以有些粗糙,請你不要介意。」有時她會在旁邊不安地找些借口,但所有小說都維持在幾乎沒有錯字和漏字的水準。就算有錯漏字,他也會配合劇情的推演,在腦海裏自行補充修正。

迄今她之所以那麼固執地一再推敲,是因為曾被當作笑柄的過去讓她希望作品沒有一絲瑕疵,才會近乎神經質地不停修改吧。

當他看得入迷,她拉了一下他後背的襯衫。

回過頭後,隻見她低垂著臉龐在原地正座,略顯含蓄地主張:

「……可以的話,我希望你能告訴我每一篇的感想。」

「啊,對喔。抱歉。」

自從被人當作笑柄後,這是她第一次願意讓別人在自己麵前看她的小說。

「因為太好看了,我完全停不下來。」

他竭力地運用自己貧瘠的表達能力,告訴她每一篇的感想。

他閱讀時,她就在不遠處惴惴不安地等待。等他看完一篇,她就戰戰兢兢地靠過來,茌他身旁正座。

就這樣周而複始,重複著看書、發表感想的循環,很快就天黑了。

買了簡單的換洗衣物和盥洗用具後,他一連住在她家好幾天。遲遲賴著不走,兩人還一起跨年。

穿上她為他洗好去年最後工作日穿的衣服後,兩人一起去神社做新年初次參拜,終於在回程時互相道別。直到最後一刻他都不想離開她,戀戀不舍地握著她的手。

總覺得最後工作日之後的這幾天,都像作著自己期望的夢境。

「下次也來我家吧。我會先打掃好家裏。」

「那我想趁著放假的時候去一趟,反正也沒有其他計劃。」

見她答得毫不猶豫,他總算湧起這不是在作夢的真實感。

然後終於能夠放開手與她道別。

交往兩年後他們結婚了。

婚禮隻邀請親人,既簡單又低調。據她的說法,她的親人「在沒有發生任何問題的情況來往時,就是一般的善良市民。」聽了她意有所指的說明,他隱約明白為何明明離老家不算遠,想回去的話其實也負擔得起,她卻鮮少回家。

為了結親而登門寒暄與婚禮時,她的家人確實是非常普通的善良人家。——雖然造也成了日後他們對她窮追猛打的原因之一。

至於他的老家,由於他是三兄弟的老麼,兩個哥哥都已成婚,也都生了孩子,所以他的雙親雖不是刻意,但對他的關心十分淡泊。他們這種沒有惡意的漠不關心他並不討厭,生活既自由自在,也不會對她造成負擔。實際上結婚之後,婆家也鮮少為她造成負擔。

結婚之後,她仍繼續工作。由於婚前他們本就是一來一往住在彼此的住處,所以生活模式上沒有太大改變。一住在同一棟屋子裏後,反而能省下不少時間。他認為雙薪家庭會失敗,就是因為夫妻其中一方或雙方都期待著能「輕鬆一點」的緣故,他也向她說明了自己的看法。

婚後,生活上就隻是原本獨居的兩個人住在一起,他並不認為生活上的勞力工作就會減輕。結婚最大的好處是心靈上能互相扶持的另一半經常陪在自己身邊。她也同意他的看法。

他們沒有特別規劃家事的分工,有空的人再打掃就好了。單身時期他們也常吃便利商店的食物,如今工作繁忙時,三餐就算演變成淋蛋飯和味噌湯也不成問題。即便工作不忙,想偷懶也無妨。彼此都沒有過敏症,所以也用不著那麼勤奮地打掃家裏——忙碌時兩人還曾兩、三個星期沒有打掃。但快超過一個月的時候,她終於看不下去,開始嗒嗒嗒地揮起雞毛撣子,他也拿出吸塵器。

在生孩子之前,維持現狀就足夠了。其實隻要能確保每次洗完澡後都有內褲可穿,他就心滿意足了。有件事他不好意思告訴她,其實單身的時候,他曾好幾次洗完澡才發現沒有半件幹淨的內褲,因而慌慌張張地一邊操作洗衣機,一邊沒穿內褲就套上長褲衝到便利商店購買——當他心急地拉上拉鏈卻不小心夾到了自己的陰毛時,當下宛如置身茌地獄裏!這件事情打死他也說不出口。

由於他已看完她屯積的所有小說,比起認真做家事,她著手寫新作品反而更讓他開心。所以每當看見她對著電腦開始打字,似乎在寫作時,他就會自動自發地承接下瑣碎的家事。

就這樣,為了他這個全世界唯一的讀者,她偶爾會寫寫小說,維係著簡單又幸福的家庭。

「欸,你參加比賽看看吧?」

他漫不經心的一句話,改變了此後的命運。

(——恐怕是自此刻起,直到日後演變成那種狀況的命運。)

當時他每個月都會購閱刊登著喜歡作家連載的小說雜誌。那本雜誌開始舉辦不論長短篇,也不論體裁的小說比賽。

購閲那本雜誌的同時,他總是在想。

如果她的小說刊戴在上頭,絕對毫不遜色。雖難以割舍掉「隻有自己是她的讀者」這種秘密的幸福感,但他也經常在內心深處存著這種渴望:真想讓世人看看構築出他最喜愛世界的作品。

怎麼樣,她很厲害吧?

是我最早發掘到的喔。能夠挖掘到她的我,品位不同凡響吧?

他不否認自己存有這樣孩子氣的炫耀心態。

可是,其他也有不少讀者和他一樣,誰不知道這世上存在著她寫的小說,卻又一直等待著這種小說出現吧——況且身為讀者,他也有單純想向與自己一檬的愛書人分享有趣作品的渴望。

欸,你知道〇〇這個作家嗎?

不知道。

她的小說真的很好看,你去找來看看吧。

——喂,我看完了,真的很不錯耶!

對吧,很不錯吧。

他與交往至今的友人仍會互相推薦小說,彼此大致都掌握對方的喜好和閱讀方向。而他現在最推崇的作家,就是尚未出道,甚至沒有筆名的她。

「咦——我沒辦法啦!」

不出所料,她如此反駁。

「因為你是我老公,才會說很有趣吧。這是家人間的自吹自擂啦。」

隻要他閱讀她的小說,她就心滿意足了。但對他而言是不足夠的。

她的寫作功力越來越精進。因為她得到自己這個讀者-—這種想法也許是種傲慢,但他仍覺得是自己的閱讀品味促使她不斷提升。

她先前屯積的小說很好看,已具備吸引住他目光的文筆.沒錯,起初甚至好看到讓他不由得用那種強硬的手段一口氣看完。

但是,如果現在的她再寫一次相同的故事,而且不是看著原先的文本,僅仰賴殘留在記憶裏的印象和構成重新執筆的話,寫出的小說一定會更去蕪存菁。者是他身為讀者,又是她頭號書迷的確信。

欸,你根本不明白自己寫出多麼驚人的東西,但我知道。決計無法成為「寫得出來」的人,又饑渴般索求著好看作品的「讀者」的我知道。

你是那種可以打開大門,邁向全世界的人。

「但是一開始我看你的作品時,並不是你的家人啊。但我還是不惜侵犯你的內心強行觀看。因為我無法阻止自己想看的那股欲望。」

那是讓人想要搔抓胸口,既疼痛又難為情的起點。如今這陣痛楚中又混雜著因道份痛楚而起的甜蜜。

「當時你讓我看的小說,都很有趣。我絕對沒有說謊。到現在我遇是覺得很好看,就算是職業作家,我想不比你有趣的作家觸目皆是。」

見他如此鍥而不舍地說服她,她有些不知所措。

「可是,現在的你絕對更加厲害。不過兩年而已,你就超越了當時我最喜歡的作品。當然,你寫的小說我全都喜歡,可是,你總會寫出下一部更棒的作品。你是能夠在這個世界裏與人一決高下的人。你認為這世界上究竟有多少這樣的人?又有多少人想要這樣的能力而不停掙紮,最終還是不得不死心放棄?——真是的,我接下來要說非常老掉牙的台詞喔,你可別笑我。」

說著說著,他的情緒越來越激動,無法阻止自己。

「你擁有翅膀喔,我很想看看你展翅高飛的模樣。」

——但她沒有笑。

「你真的覺得我能展翅高飛嗎?」

「嗯。」

「你想看我展翅高飛的模樣?」

「嗯!」

她陷入沉思半晌。房內幽幽地回蕩著古早的歐陸舞曲。她喜歡在寫作的時候聽這種歌。據她說是因為這種歌單調又不刺耳,有助於她動筆(打字?)。

「……那麼,如果我現在寫的小說趕得上截稿日期,我就參加。」

「真的嗎?!」

「可是你要答應我。」

她無比認真地注視著他。

「如果我無法飛翔,你還是要喜歡我寫的小說喔。」

這侗前提對他來說太過理所當然。就算她無法展翅高飛,那也不是因為她具備的條件還不足以飛翔。

而是這個世界具備的條件無法讓她飛翔。有時不論再有才能,也會出現這種遺憾,這在任何世界裏都一樣。何況,就算世界反複無常,導致她這次無法飛翔,知道她其實可以展翅高飛的他也絕不會因此就對她的小說失去興趣。

「無論你展翅高飛與否,你都不會失去任何東西。我永遠是你的書迷。」

結果,她一舉榮獲小說比賽的首獎。

一百萬圓的獎金對新婚家庭來說是筆龐大的臨時收入。他們儉約地將獎金存進存簿。

由於這項比賽才剛開始舉辦,頒獎典禮的規模不大。在典禮之前,責任編輯也馬上約她見麵。

「我告訴責編我是雙薪家庭後,他就叮嚀我千萬別辭掉工作。因為能靠寫作維生的人隻是滄海一粟,他無法為得獎者的人生負起責任。」

嗯,這話說得倒中肯。

她確實如他所確信出道了,但往後「能否靠寫作維生」又另當別論。坦白說,他也覺得作家的收入不穩定,況且現在放棄雙薪也還有些吃力。

對兩人來說,成為作家——「飛翔」這件事本身已達到自我滿足的境界,原本就不打算列進人生規劃裏。光是能夠展翅高飛,他們就很開心了,之後隻要能在不對工作和生活造成妨礙的前提下持續寫作就好了。為此,一旦她需要幫助,他都會欣然伸出援手,除此之外什麼也不會改變。

既然編輯部也這麼叮囑她了,兩人與出版社的看法完全一致。

原本應該就這樣。

唯一的失算,就是「等待她的讀者」出乎預期的多。

結果不到兩年,她就決定向公司請辭。

由於小說方麵的工作如雪片股飛來,她根本無法兼顧兩者,到了第二年,版稅還超過在事務所上班的年收入。

第一本書出版後,出版社說她的印刷量打破一般新手作家的慣例。光是版稅,就超過她往昔的年平均收人,之後接連再版,甚至追過了他的年收入。

他們不得不開始認真思考「未來」。如今兼職已是不可能。要繼續上班,還是當作家?必須兩者取其一,不論選擇哪一方,都會對另一方造成困擾。

「你想怎麼做?」

他詢問後,她打著哆嗦似地縮起身子。

「……考慮穩定性的話,我覺得應該放棄當作家。」

她苦借地如此低喃,像在說服自己一樣。

「可是,現在已經不能指望終身雇用製了。就算留在公司裏,可能也無法擁有堪稱穩定的穩定性。」

他早就明白了。

她已經知道了自己能飛,既然如此,當然會想展翅飛翔,

「可是,我也不曉得今後能不能一直順利地當個作家。」

「你聽我說。」

他伸手包覆她放在桌上交握的雙手。

「以我身為讀者的直覺,你現階段都會很順利吧。不僅可以預見這段期間你的年收入會和今年差不多,成為職業作家以後,說不定還能賺到更多錢。的確,你有可能會某一天忽然跌至穀底,但屆時還有我在。」

她鬆開了原先十分僵硬的雙手。

「不過,這終歸隻是我身為讀者的直覺。就算你跌到穀底,照我們公司的加薪速度來算,屆時單靠我的收入應該也養得活你吧。即便你成了職業作家,隻要和往常一樣繼續過著儉樸的生活就好了。這樣一來不論有無跌落穀底,也不會有任何改變。隻要能在短時間內累積存款,我們反而會過得比其他人輕鬆。況且就算跌進穀底,你也無須辭去作家的工作。既然選擇成為作家,『現在』就必須是專職才行。可是,當作家的工作減少了,你隻要重新就業或出外打工,再當回兼職作家就好了吧?」

「可是……如果我們有了小孩……」

「將來的事情將來再說。有了小孩之後,幾乎所有女性在生產和育兒告一段落之前,什麼也不能做吧。而且我也在你身旁,總會有辦法的。其他夫妻都有辦法解決,我們當然也做得到。」

見她支支吾吾地不停搬出借口,他開始從其他方麵著手。

「你一開始就不打算成為作家,是我硬推你一把才變成這樣。所以你原本就不曾擁有過什麼,也不會失去什麼。因此,根本用不著擔心。想飛就飛,想降落的時候就降落,這樣就好了。」

「可是,說不定過一、兩年後,我就跌到穀底了,卻舍棄穩定的工作,我覺得這樣太任性了。」

「不對。」

他斷然否定。

「希望你展翅高飛的人是我。你是聽了我的請求才開始嚐試。如果你現在想飛,就請不要降落。別讓我變成一個隻讓你品嚐了飛翔的喜悅後,卻因為看不清楚前方的道路就叫你降落的自私任性的男人。」

兩行清淚滑下她的臉頰。

「我想寫作。直到所有人說再也不想看到我之前,我想一直寫下去。」

「反正到時候,又隻是變回我一個人獨占罷了。」

說完,他用指尖拭去她的淚水。

成為職業作家後,她是個運氣非常好,同時也非常差的作家。

她的工作一帆風順,許多出版社爭相邀稿,甚至多到了她無法悉數接下。

一旦下定決心當職業作家,她的工作態度依舊充滿男子氣概。隻要接下的工作,她絕不會讓它開天窗。縱使是編輯部單方麵的失誤導致截稿日對她來說太過吃緊也一樣(他不曉得截稿日這個名詞在小說界裏是否正確。但是,他與她在那年之前隻是普通上班族,因此兩人談論到她的工作時,也不會刻意使用「作家應有」的業界術語)。

「現在算起五天內,請給我一份一百張稿紙的中篇小說,我們已經失手打出預告了。」

即使是這種工作,她也麵不改色地照單全收。但是,她並非不吭一聲就接受,這點想來不像個作家吧。她在公司當小職員的時候,早已透過上司學習到如果是客戶的責任而發生意外狀況,就要進行「談判」。

明知此刻起,她得鞭策自己寫作,但在他看來,她的「談判」實在很有趣。她的不屈不撓和他現在仍就職的事務所社長及上司簡直如出一轍。

「我明白了。那如果我能趕上截稿日期,可以得到什麼回饋呢?」

她會強迫自己趕出稿來,相對地,也會要求對方擬定企畫在雜誌上宣傳自己的作品。

「如果隻是道歉或拜托我,這些行為都是免錢的吧。提出無理的截稿日期卻想要人準時文稿,就必須給我一點具體的好處才公平吧。你隻要動動嘴,我卻要勞心勞力,就算我是新人,這樣也太不公平了,畢竟我算是個人事業的老板啊。」

那種時候她的裝乖貓皮幾乎卸下了大半。最後,強硬態度與事務所社長如一個模子刻出來的她與對方取得共識後,一定會說這句話:「你已經開出了我能接受的條件,那麼這回的稿件就這麼說定了。

她說完後,達成協議的稿件就一定是雙方都談妥了。她必會遵守截稿日期,編輯也不用為此感到歉疚。

她並非單方麵的付出,而是確實收取回報。緊接著一股腦兒進入整整五天都不洗澡的趕稿狀態,對於已經談妥的稿件絕不有半句怨言。事後也不會刻意提起這件事,向對方討人情。

如果是編輯方麵的疏失,導致情況演變到不論做什麼都已來不及挽回,這時她的貓皮就會徹底卸除,就像大發雷霆的大叔附身在她身上一樣,變得比勃然大怒的社長還要恐怖。

「別過來!」她曾在半夜接起電話後如此咆哮。

看來是犯下嚴重過失的編輯在大半夜表示想搭末班車親自登門道歉。

「你就算現在過來,對我又有什麼好處!我們這裏可是住宅區的兩房一廳小公寓,不僅是雙薪家庭又過著節儉的生活,附近沒有半間可以聊天的店家喔!跑到我和明天還要上班的老公住在一起的家裏來,你真的想道歉嗎?隻會增加更多麻煩而已吧!況且回去的時候你打算怎麼辦?已經沒有末班電車了,你想花好幾萬搭計程車回去嗎?如果你還做了其他蠢事,必須沿途道歉的話,那我不會阻止你!可是隻要我還活著,我絕不允許你做出這種隻為了向我一個人道歉就隨便花錢的愚蠢行為,而且我也絕不承認這種道歉算是道歉!」

好強,根本就是大叔。具體來說就像他們公司的社長完全附在她身上了。

遭到怒吼的編輯雖然很值得同情,但旁觀的他卻覺得很有趣。

明明她氣得火冒三丈,但她絕不會讓怒火跨過那條嚴謹地存在她心中的道德界線。

「況且如果讓你這樣年輕的小姐三更半夜上門道歉,我也隻能原諒你了吧!直到我氣消之前,讓我生氣個夠!至於你,應該要四處努力周旋,盡可能讓下個月的『道歉啟事』版麵登大一點!因為在這個行業裏,明明是你的過失導致我名譽受損,我卻一句話也無法辯解!」

見她吼得毫不留情,他總擔心會不會影響到她日後的工作,但不可思議的是,她從未被「冷凍」過。反而她越生氣,對方就與她越親近。吵架次數多了以後,她也開始用平輩的語氣說話。

但無論她多麼暴跳如雷,她從不會說些不盡人情的話,同時也總是犧牲小我。從旁看去,那副情景簡直就像以前看過大打一架後相知相惜的少年漫畫。

她的長篇大論中也夾雜著他曾對她說過的大道理。

「聽好了,我以前從未想過從事這行!我隻是僥幸有機會可以出書罷了,等到運氣用光了,我也隻是過回原來的生活,一點損失也沒有!所以不好意思,沒有任何東西可以嚇倒我,我從一開始就未擁有過任何東西!我早已做好隨時隨地都有可能跌落穀底的覺悟,如果你有自信和我這種人單挑還能獲勝,就盡管放馬過來吧!」

奇怪的是,這種突發意外總發生在半夜,他就算上了床,也無法入睡,隻能睜眼豎耳傾聽所有對話。

最後下了思慮周全的指示後,她用力掛斷電話,返回臥室。

「對不起,我太吵了。」

「不,沒關像。因為有突發狀況嘛。」

她剛才是在工作。況且依她的為人,如果不是工作,她也不會三更半夜講電話時不留情麵地大聲咆哮。

「要睡了嗎?」

他掀開棉被後,她就窸窸窣窣地鑽進來,在他身旁縮成一團。

自在事務所上班的當時起,她就充滿男子氣概。

對強行看了她小說的他,說她交接完自己的工作後就會辭職。對下跪請她不要辭職的他,說她隻是有起床氣,要他不用辭職。

她的男子氣魄依然健在,而且似乎還因為成了職業作家——也就是她口中的「個人事業老板」,變得更上一層樓。可以看出她長年來操作文字的功力可不是虛有其表而已。她隻吵會贏的架,而且對斷然說出「從一開始就不曾擁有過什麼」的她而言,能贏的架,就是自己站得住腳的架。況且善於操控文字的「作家」這類人一旦認真地想在能贏的架上獲勝,那他們一定會贏。不過,這也許是從一開始就認清自己沒有任何東西可失去的她才有的獲勝方式。

因抽背後有你在,她說。因為有你支持我,我才能繼續寫下去,才有辦法戰鬥,才能再站起來。

可是,每當講完電話,就像現在這樣縮成一團墜入夢鄉的她,絕不是毫發無傷地得勝。她猶如一頭野生動物,蜷縮成一團治療傷口。

縱然千瘡百孔,隻要有他在,她就能再站起來。

事實上,她的確因為不停戰鬥而增加了值得信賴的夥伴。但偶爾他會想是不是因為有他茌,她才會勉強自己站起來,反而增加了更多不必要的傷口。

盡管如此,出乎兩人意料的無數讀者仍等著她。這些讀者也已超過他最初的預料,成了她寫作的動力。

同時,她也是個運氣非常差的作家。

乍看之下,她的作家之路走得一帆風順。隻要認定在工作上說得通的道理,她就不會退讓。就像被一個不管三七二十一的大叔附身般和人吵架,但工作還是源源不絕地湧進。

在他人眼裏,會覺得她明明耍大牌,工作卻還是很順利。

但是,那不過是她「運氣好」的片麵,亦即她犧牲小我換來的結果罷了。唯有直接與她接觸的人,才知道看似工作順利的她不但犧牲小我又陽痕累累。

然後某天起,一個荒唐可笑的團體盯上她。

對方提出采訪的要求,原本該在事前請受訪者本人確認的原稿卻遲遲沒寄回來。居中斡旋的責任編輯和業務也好幾次不露聲色地催促那間雜誌社,仍然杳無音訊。

就在無法事前確認原稿的情況下,那本雜誌出版了。其中關於她的特輯,內容可說惡意十足。對方刻意選擇中傷她的評語。

由於特輯公開她未曾向外發表的過往經曆,提及她就讀大學時曾經加入文藝社,他們才恍然大悟。

「小說的水準根本不足以成為職業作家。依現在的水準,終究隻是家庭主婦的消遣罷了。大學時期認識她的相關人士都對這位作家能夠出道一事大感不解。想必是擁有相當強大的靠山,抑或是……」

居中介紹的出版社和責編都大為震怒,其他出版社的責編也是。

然而,向雜誌的出版商詢問後,才知道那本雜誌的形式是期刊式書籍,就算隻有一期也能出版。出版商對這本期刊式書籍卻堅稱:「關於期刊式書籍,敝社是委托編輯公司處理,所以不清楚詳情。」換言之,就是出了就跑。

再次詢問編輯公司,對方卻表示:「由於人手不足,我們外包給數名自由撰稿員。」至於那些自由撰稿員的名片上,僅印著從未聽過的筆名、手機號碼和電子信箱,而且全都無法取得聯係。

肯定是導致她留下心靈創傷,害她從此不敢請人過目作品的大學時期那幫家夥搞的鬼。當初她加入的那個社團沒出現過半名作家,倒是有幾個人好像成了自由撰稿員。

然後他們注意到了他們想成為的作家、過去曾被他們瞧不起的她。

「這群人真是太卑鄙了。正派的自由撰稿員都知道必須讓自己的名字累積信用。這幫家夥工作時隻隨自己高興,認為一旦累積惡評的筆名,隻要隨手扔掉就好了。」

所有的責編都忿忿不平地如此罵道。

接洽工作的出版社和責編也沮喪到令人同情的地步。

「當對方遲遲不肯讓我們校樣時,我就該取消這份工作了。因為對方說要為你做大篇幅的特輯,出版商規模又大,我一時貪心了。對不起。」

「不,我認為這是理所當然的判斷。」

她冷靜答腔。

「雖說這條路走得還算順遂,但我依然是個沒沒無名的作家。如果我是你,也會做出同樣的判斷,不想錯過宣傳的機會。」

從此若有人想采訪她,該出版社就必須是直接企畫的負責人,並且能夠確認自由撰稿員的資曆。事前也會簽訂契約,若有雜誌不願讓她確認校樣,即便在發行的前一分鍾,也能夠撤回采訪許可。這些全是為了不重韜覆轍,再像這次一樣彼此互推皮球,無法厘清責任歸屬。

「從事這種工作的編輯公司和自由撰稿員無論如何都無法踏違主流文學。沒有人比自由工作者更懂得信用的重要性了。請你別以為所有自由撰稿員和編輯公司都是這副模樣。沒有他們的幫助,我們就做不出書。可是,這種業界老鼠屎股的家夥也確實存在,我們必須負責區分出他們,保護作家。」

責任編輯們各自發表宣言,至少曾與她同一所大學文藝社的自由撰稿員都已確實無法在主流文學裏生存。況且因為私怨就做出這種事,其他作家也不可能將工作委托給他們。雖然那幫家夥似乎不在主流文學裏接案,但起碼他們是親手縮小了自己生存的世界。

即便如此,他和她還是阻止不了無事先征得許可、三天兩頭就會出現的書評。那幫家夥依然頑強地在發行一、兩期後就可能停刊的雜誌上抨擊她。

他則在網路上查看他們的資料,瀏覽所有的書評,盡可能搜集情報。現今這個時代,如果想當個自由撰稿員,若不是相當具有權威或擁有一定程度的人脈,想在網路上不設置聯絡窗口接案簡直難如登天。

然後他將調查到的資料全轉交給她的責任編輯。

想踐踏她的話,就盡管踐踏好了。但你們每次踐踏她的時候,我都會不停地不停地不停地不停地搜集你們的資料,再散播到「主流文學」去。就算更改稱謂和URL也沒用,隻要沿著書評去查,馬上就知道了。因為沒有其他人會像你們這般偏頗地攻擊她,我已經記住你們的評論方式和文章風格,或是以什麼體裁為主、吹捧哪一種作家,又輕視哪一種作家。現在全日本最了解你們的人就是我。無論是吹捧的評論方式、輕蔑的評論方式,還是為了踐踏她而集中火力攻擊的惡意評論方式,我全都認得。不要小看「讀者」了!

別以為是很快停刊的雜誌就感到安心,國立國會圖書館可是很方便的喔。

想甩掉我的搜尋的話,你們隻能關掉網路的聯絡窗口。但是那不可能。

因為你們若不在不需花錢的網路上接案,就無法繼續當自由撰稿員。躲避搜尋?安裝這種程式的話,聯絡窗口就失去了意義吧。

隻要你們一踐踏她,我就會緊追在後。她的合作對象越多,你們可以介入「主流文學」的縫隙就越小,

因為現在不管橫看豎看,身處在「主流文學」裏的人都是她,在角落興風作浪的人是你們。

不論你們如何在角落裏亂吼亂叫,都已無法傷害到她的名譽,但是,我無法原諒踐踏她的你們、明白了嗎?踐踏他人就是這麼一回事。你們踐踏她時,做好這樣的覺悟了嗎?隻因為無法原諒學生時期被自己看不起的她成為作家,就為了汙辱她而策劃那個特輯,但你們可曾做好覺悟,會因此製造出一個鍥而不舍的追蹤者呢?

我永遠都知道你們最新的筆名。隸屬於編輯公司的家夥,我也知道那間公司的名稱。然後我再讓這些消息流進「主流文學」裏,這就是你們汙辱她的代價。

他會氣得發狂不是沒有理由。

被人狠狠掀出大學時代的心靈創傷後,她的心生病了。

她得了稱不上輕度的憂鬱症——她變得笑不出來。

像是趁著工作的空檔一起看電視上的科學節目或紀錄片,和他一同討論:或是放假相偕出外散步。

那種時候,她都會突然從閑話家常中湧出小說的構思或影像,興奮雀躍地對他說:「你覺得這樣子如何?」

自己仿佛也參與她所構築的世界,所以也很開心地與她討論。

就算沒有討論,光是對話就很開心。

然而,這種情形不再發生。

被那個荒誕不實的特輯抨擊後的第三個月,她主動提議去看精神科醫生。

「我想起朋友跟我說過,一旦出現這種狀況,不要再以為沒關係,或害怕把事情鬧大,要趕快去看醫生,」

——越早去看越好喔。再讓症狀惡化下去的話,就會變得跟我一樣。

第一次和那位朋友見麵時,對方已經康複了,但據說先前曾連續三年都到醫院回診,甚至辭掉工作。

「我覺得三個月都無法自然地笑太不尋常了,所以我要去看醫生。」

害怕把事情鬧大。如此擔心的人反而是他。他一直畏畏縮縮地想,如果建議她去看精神科,會不會傷害到她?好好照顧她的話,說不定就會恢複了啊。

即便是這種時候,還是她比較有男子氣概。判斷自己不對勁後,就主動去醫院看病。

至少他想陪她一起去,但偏偏這段時間,公司忙得必須動員所有人力,甚至沒時間讓他請半天假。

搭末班車到家時,她的雙眼雖然哭得紅腫,神情卻比往常明亮:

「我在醫生的麵前哭了。」

聽到這句話後,他確實是該吃驚,雖說是醫生,但她竟會在初次見麵的人麵前哭。

她沒有說出筆名,僅說了職業後,開始一五一十道出自己的遭遇。

醫生靜靜聽完後,說:「這些人真是過分呢。」

「一個不認識我的人,聽了我的遭遇後,對我說『他們真是過分呢』,當下我真的覺得鬆了一大口氣。至今我的情緒仿佛都凝固般無法動彈,終於又在今天有所感觸,導致我哭得淅瀝嘩啦呢。」

醫生的診斷是憂鬱症,以抗憂鬱劑為主開了好幾種藥,並叮囑她一定要按時吃藥。

她是名非常認真的病患,同時也是名非常理智的病患。所以,起先是兩周去一次醫院,第三個月的中途起,變成一個月去一次醫院即可。

現今有很多人不願承認自己是精神病患,或是詐病將醫生耍得團團轉,因此就病患而言,她可說是優等生。

承認自己是病患,也體認到吃藥的必要性,更會確實依照指示吃藥。而且醫生開的藥也不與她的體質抵觸。

然而,她的惡運不隻這一件。

娘家方麵的惡質親戚也增加了。

她從未見過麵的一些遠親開始打電話來要錢。但是,這類人還算可愛。她隻要不接家裏的電話,再將丈夫、朋友以及工作相關的聯絡管道全轉到手機即可解決。——附帶說聲,即便茌這種狀態下,她仍繼續工作。依她的說法,寫作反而落得輕鬆。由此可知她的現實生活正逐漸惡化。

現實生活惡化且影響極钜的原因之一,反而是她的近親而非遠親,尤其家人中又以父親為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