落入謝珽眼中的,是一座極漂亮的泥塑樓。
比先前擺放泥塑的宮室漂亮百倍。
在王府的揖峰軒時,屋裏的格局其實很簡單,窗槅皆拿厚紗糊了遮光,免得曬懷他搜羅多年的珍寶。寬敞的屋裏麵,擺了一道道高大的博古架,用以呈放泥塑。除此而外,便是中間那一方長案,擺滿了捏泥用的物件,昏暗的光線裏能令人沉浸。
搬到皇宮後,地方雖闊敞了數倍,格局卻沒怎麼變。
眼前這座卻迥然不同。
屋裏錯落擺放著香樟木造的高幾、長案、櫃閣,傍晚微微昏暗的天光裏,有極淡的香味浮動,一眼望去,還能瞧見上頭雕鏤精致的花紋。原先呈在博古架上的泥塑,如今都有了獨屬於它的位置,或是放在長案、或是收於閣中,仗著地方寬敞,蔓延向裏間。
而在泥塑旁邊,則掛了一幅幅畫作。
有些是意趣相通的名家手筆,能跟泥塑相映成趣。有些則是新畫了裝裱的,將粉彩繪飾的美人、小動物付於筆端,皆拿牙軸懸掛。旁邊還有風幹的花枝和金絲銀線纏成的假花裝點,布置得錯落有致。原先在架上擁擠擺著的泥塑,因這這番裝點,忽而倍覺精致。
仿佛荊釵布裙的美人忽而換上了綾羅畫裙、金釵玉飾,將六分的姿色襯為十分,倍覺耀眼。
連同他的習作,亦被珍重收藏。
在傍晚昏暗的天光裏,哪怕平平無奇的泥作,亦如錦匣中的珍珠暈然生彩,韻味暗添。
謝珽滿心詫異,亦滿心驚喜。
他抬步進去,指尖拂過最近的案台,隻覺木質細膩,紋理漂亮,上頭鏤刻的花紋也各自不同,卻極曼妙而有韻味。
他很快認出來了。
——這是阿嫣的手筆!
酒意在突如其來的驚喜中收斂,謝珽詫然側頭,就見阿嫣笑吟吟站在身後,“走,去裏麵瞧瞧。”說著話,牽起他的手,徐徐往裏走去。
裏頭光線愈發昏暗,隻以少許燈燭取亮。
卻也因這昏暗,別添安謐靜美之感,讓人不自覺沉浸其中。
宴席上的喧囂熱鬧消卻,門窗緊掩後沒人攪擾,這方安靜的天地裏,唯有夫妻倆徜徉慢賞。燭光照在泥塑,亦照在精心裝裱的畫卷,置身其中時,仿佛跨入另一重世界,或錦繡壯麗,或秀致婉約,或妙趣橫生,無不用心挑選布置。
謝珽雙唇微張,環視周遭。
最後,視線落在了阿嫣的臉上,像是還沒從驚喜中回過神,喃喃道:“這都是……你準備的?”
“喜歡嗎?”
阿嫣抬眸,臉上不無得意。
“喜歡!”謝珽答得毫不遲疑,瞧見裏頭的另一重天地,又道:“很喜歡,太喜歡了!”手指拂過案台,他望著上頭花紋和滿室畫作,忍不住就握緊了她的手,“都是你親自捉筆的吧?究竟何時準備的,我怎麼絲毫都不知道?”
“生辰禮呢,哪能讓你提早知道。”
得意而柔軟的語調,一如她眼底的笑意。
這個禮物,阿嫣其實蓄謀已久。
最早是在去年初夏時節,她無意間來閑置的錦雲樓觀景,瞧著此處遺世獨立的位置,見裏頭幽深曲折卻也頗寬敞的格局,生出了這個念頭。
而後,默默將夫妻倆手裏的泥塑暗裏清點一遍,一麵琢磨布局搭配、構思花紋裝飾,一麵抽空描畫泥塑——在魏州時,謝珽外出打仗,她閑時手癢,已描畫過許多,進京後早就命人搬來了,慢慢的補著也不費力。哪怕描不完,也能取旁的畫作點綴。
等一切籌劃周全,便於去年冬日將櫃閣的圖紙交給楚元恭,請他費心請匠人做成、晾好。
而後,拐著謝珽去了驪清池。
等夫妻倆回來,武氏已受她托付,將木櫃案閣盡數擺好。
阿嫣仍瞞得密不透風,由玉露親自操心,按著她的囑咐將畫作、假花之類的東西布置齊全。昨日晌午,得知謝珽還在麟德殿議事,阿嫣猜得他沒空去摸泥塑,便讓人偷偷將泥塑也搬了過來。
當然,若他想起來要看,她也多的是辦法阻攔。
從後晌到深夜、清晨,有她和武氏打掩護,宮人們螞蟻搬家般忙活了整夜,終是在黎明前大功告成。
凡此種種,謝珽絲毫不知。
直到此刻被阿嫣領著來到錦雲樓,才知他那些珍寶竟有了新家,還被布置的如此精致妥當。
心頭澎湃歡喜,更多的是感動。
手握重權負重而行,從河東到京城,他肩上扛著百姓安危江河穩固,能留給自己的空暇著實不多。而空暇時,除了與她廝磨陪伴,最喜歡的就是沉浸在泥塑裏,將帝王威儀之外的心思妙想付於指尖。
這些泥塑於他而言,貴於珍寶。
而阿嫣,竟默不作聲的打造了這方世外天地,陪他徜徉其間。
何其有幸能與她心意相通!
謝珽心緒湧動,伸臂將她摟進懷裏,閉上眼睛時,雙臂漸而收緊,如獲至寶。
阿嫣靠在他的胸膛,唇角亦滿足勾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