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城繁華,許多舉子都迷了眼,前些日子都在夜市琴樓裏虛度,見得秋闈越來越近,隻好在旅店裏抱佛腳。心下有數的則三兩聚在一起談論京城的逸事,說到最後總會繞回到本次主考官身上。
“聽說了嗎,本次秋闈陳閣老的長孫也在其中,連主考官張大人都避其鋒芒,擇定隻要尋到他的卷子就往高了判!”
這則傳言不知從何處起,水流已暗自無聲地流遍了整個京城。從前朝起,諸次大考都是糊卷,考生私底下暗流洶湧,紛紛猜測張大人該如何尋到那份卷子。有人心思暗動,有人端坐如山,還有人似乎撞見了這個答案。
清晨,跑腿的堂倌忙著給店家送新采的時蔬鮮果,許是太過匆忙,撞上了店裏的兩位客人。一位低矮身材,家仆打扮,一位高約六尺,神情警惕。兩人不知談些什麼,被堂倌打斷,正要惱怒發作,被岑觀言勸下。——他向來雞鳴便起,先在店裏用過寒具再去讀書。
堂倌不住的賠禮作揖,加上勸說的岑觀言也是舉子打扮,兩人未多說什麼,離開得極其迅速,在門口各自離去。
岑觀言順勢坐在剛剛兩位的桌旁,準備用飯,卻在桌下發現一張小紙。上麵的字體歪斜死板,像是初學的幼童照著碑帖臨摹又寫不成形,依稀能辨出“首句末矣二句末哉”八個字。
他恍然想起前日裏方卓與他說過的那則流言,驚覺自己怕是發現了什麼。
首句末字用矣,第二句末字用哉,應是約定好最後一道策問題的標記,意味考官見到此卷,可予高等。
可再一想,卻覺得此事不該如此決斷認定。他未曾見過陳閣老的長孫,也未親耳聽見方才兩人的話語,沒有事實判據,如何可將舞弊此等罪名擅自安在他人頭上?
眼見尚且不一定為實,他自省其身,明白剛剛下意識的想法來源於偏見。
寒門學子對世家子弟的偏見,先入為主認定他們靠祖輩的封蔭,大多是腹內草莽貪享膏粱,與賄賂或威逼考官作假一事,十分相稱。可無論是先朝還是本朝,世家賢才極多。他能多讀幾本先賢著作,也是鄉裏有名的望族置辦的抄書處來的。
“是我狹隘了,待秋闈結束再去探聽探聽吧。”他苦笑扶額,用起堂倌送來的果仁蒸餅和胡麻粥。
旅社的店家一向對舉子多有寬宥,三餐量足,還有專門辟出的惠價,連暫時付不上宿錢的也都能先賒著,指不定住店的就有將來的大官,正好結個善緣。
岑觀言家中已無椿萱高堂,幹脆把家底都帶在身上,若是在京城度日,算算勉強能撐到來年春天的殿試,至少不會落到賒賬的地步。
方卓見狀曾揶揄他:“觀言賢弟這稞子銅錢湊一塊,足足能殺一屋子的妖鬼。與你在一塊讀書,是不畏邪氣了。”
“子不語怪力亂神,方兄經義還需刻在心中。”岑觀言則正襟危坐,書卷依舊握在手中。他向來不信鬼神之說,若是財神有靈,豈不是天下再無困苦
“看書看書,秋闈可就在明日了,觀言才學紮實,定是沒有問題,我倒是懸了……”
“方兄勿菲薄自身,你詩才甚高,想必會順利的。”
又一日光陰,朝暮轉瞬即逝。黃昏時落日臥在峰鞍上,紅霞幾朵開在山上雲間,把玉帶似的煙霧染成旖旎朱砂。薄暮的緋色籠上高低不平的房屋,再逐漸加深,摻進墨的純黑,直至濃重的夜幕降臨。
長樂殿裏,熏香嫋嫋,是今年驚蟄時顧儀吩咐叫月調好的東閣藏春。沉速香為君,檀香乳香為臣,青柏為衣,有草木百花香氣,在初秋更顯得奇異。
顧儀站在回廊的欄杆旁,看天色漸黑,直到最後一絲光也被吞沒。初秋的涼意還在蔓延,丫鬟穿雲為她披上鬥篷,是件朱紅羽紗狐皮裏的鶴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