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秋光正好。
顧儀在長樂殿裏醒來,梳上一個墮馬髻,橫插攢花鳳釵,輕點胭脂,換了朝服,嫋嫋婷婷出了殿門。
她要去一趟紫宸宮。
長樂殿與紫宸宮隔得不遠,她喚來車輦,晃晃悠悠地向東而去。
路途上微風拂麵,今日天氣清朗,是個適合出遊的日子。秋海棠蓓蕾初綻,顏色豔麗卻無香。
顧儀饒有興致地掀開簾幕,看著周遭的景色。
還離著些距離,她遠遠便望見殿門口的老者,穿正一品朝服,莊重行禮。
“司空行如此大禮,是在賠罪嗎?”
顧儀下了轎輦,走近幾步,話說得單刀直入,話語鋒利。
“殿下來崇文院說話吧。”
司空深深作了一揖,姿態放得極低。
崇文院是皇家子弟習書的地方,司空現如今在此處教授幼帝。顧儀幼年時也曾在此上過很久的學,老師裏領頭的兩個,一個紀首輔,另一個則是司空。
司空請顧儀入殿後,斟了一杯茶。
“司空大人有話直說吧,本宮今日還得去陛下那看看。”
顧儀拈起杯蓋,拂去茶湯上不存在的塵埃,又將三才杯放下。
“殿下若生氣,責罰老臣便是,不必牽連陛下,是老臣自作主張,攔下了消息。”
“司空大人自然是聰明人,隻是不與本宮同路罷了,您是兩朝老臣,還是本宮曾經的老師,怎麼敢說責罰呢?”
司空早已看不透麵前的女子,她的麵容愈發成熟,能窺見沈皇後的風華,更兼先帝的深沉,隻是冷淡的幾句話,都有些讓他畏懼。
不緊不慢,實則步步緊逼。
他昨日的舉動幾乎把長公主送入死局。
若是先帝,司空還能揣測幾分聖意,為了留個明君的名聲,至少會寬大處理,留他一條生路。
可麵前的女子從未在乎過名聲,她似乎不知道拿筆杆的文人會如何記錄她的所作所為,流言蜚語,甚至……遺臭萬年。
她會被套上不知所謂的緋聞佚事,任後人指點評判,再唾罵幾句“亂政權臣”。無限好文,盡在晉江文學城“殿下說笑了,臣不敢。”
“陸師也不必與本宮賣關子,沒了陛下,大寧豈不是更亂些,本宮還不至於蠢到如此地步。”
顧儀說出口的是曾經喊的稱呼,人卻再也不是先前的孩童了。
司空,姓陸,名有衷,當時顧儀還稱他一句陸師。
也許久未提起了。
陸有衷有些失神,重新打量著麵前的女子。
“殿下當真無意嗎?”
“本宮曾回答過,可陸師不信,今日本宮再回答一遍,您是信呢,還是不信?”
顧儀嗤笑一聲,晃動著手裏的茶杯,輕啜一口。
陸有衷無言以對。
他信與不信早已不是麵前人所在意的了,也隻是憑著往日的情分敢多說幾句。他擔心的未來,實則是無意義的發問。
周公與王莽,從來看不出來。
即便看得出,他也無能為力。
“殿下若乘青雲直上,九鳳回鸞時,莫骨肉相殘。”
他頹然地坐在原地,雙手顫顫巍巍地將官帽拿下,放在顧儀身前的桌子上。
在杯中的水麵上,他看見鬢發散亂的自己,起身鞠了一躬。
“若本宮真有那日,還得多謝陸師昨日指點。”
顧儀沒有多留,連個眼神都吝嗇拋出,站起身出了崇文院。
其中的一草一木也未多變,門口的柳樹高大,樹枝的分叉伸出宮牆外,她曾從這兒翻出牆外。
院內的書桌還擺放在熟悉的位置,靠左一張是她坐過的,她不願讀書時也在桌上刻過一朵牡丹,用來打發時間。
她沒回頭,走得幹脆利落。
叫月跟在顧儀身後,沉默了片刻,還是出聲問道:“主子,司空大人……”
顧儀拈起穿雲遞來的間色乳金酥,在口中細細咀嚼,直至奶香味溢滿舌尖,再咽下最後一口,不緊不慢地拿帕子擦了手。
“年紀也差不多了,他會自請乞骸骨的。”
他會沉浸在擔憂裏,等待不知何時她會露出奪位的獠牙,再懷疑他昨日的舉措是否刺激到了她,才會導致後來的局麵失控。
他越是自責,便越會憂思,也做不出其餘陰險的詭謀算計,隻能將所有的罪責加諸於自己身上,沉浸在日複一日的痛苦裏。
這是顧儀的報複。
她將手帕放回到荷包裏,瞥見牡丹葉時露出一絲笑意。
顧儀回到紫宸宮時,門口隻有宦官守著,見長公主露麵,誠惶誠恐地將正門打開,匆忙地跑進內室通報著。
幼帝出來得很倉促,腳上的鞋還落了一隻,跌跌撞撞地衝在前麵,後頭的內侍追著將他頭上的冠冕正好,嘴裏不住地喊著“陛下慢些!”
“阿姊,你來了。”
他揚起笑容。
“陛下近來的禮法沒學好嗎?”
顧儀的笑意收斂,看著麵前的孩童,眸光冷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