說著三指朝天,好不虔誠。奚甯氣結半晌,心知他從不撒謊,漸漸平息下來,擦身過去,將他輕輕一踹,“行了,我知道了,你滾回去,好好念書。”
奚桓追出幾步遠,扶著門框,眼瞧著他父親頂天立地的脊梁踅出院外,心裏總有些安心下來,轉頭瞧他母親,畫裏婀娜坐在幾根翠竹之間,手上握著把扇,望著他笑彎了眼。
眼隨步轉,風拂繡簾,暗香吹入錦堂春,奚甯踅進蓮花顛,對穿廊廡,門外頭斜見奚緞雲盤在榻上低著脖子做活計。
天氣見熱,她隻穿著件薄薄的蘆灰苧麻掩襟衫,紮在煙紅的裙裏,眉目婉垂,側著半張臉,起伏的側顏可堪玲瓏玉質。
榻下擺著她一雙月白的繡鞋,上頭繡著的折枝紋,瞧不清是什麼花,隻是彎彎曲曲的,仿佛是奚甯一肚子的九曲回腸。
眼前春色如詩,可他縱有筆墨,也難成丹青,隻能憋著股欲說還默的竊喜,提著墨綠的衣擺悄步進來,臨到榻前,才低喊:“侄兒給姑媽請安。”
奚緞雲一抬首,臉色刹那羞亂,眼疾手快地掣著一截裙將半露的腳丫子蓋上。
可惜為時已晚,奚甯分明瞧見半隻未纏的腳,玲瓏剔透,圓潤可愛。向來男人愛女人纏腳,他卻不喜歡,隻覺那畸形的骨頭十分醜陋,偏愛這天然風情。
但他隻敢裝作沒瞧見,保持著這恭敬又親密的距離,坐在對榻,往她圓繡繃上瞧一眼,“姑媽做什麼呢這麼專心,侄兒進來也沒聽見。”
“噢,”奚緞雲忙低頭看繡繃,以為他什麼都沒瞧見,漸漸平複了慌亂,“綢襖新教我的花樣子,說來都不好意思,我個當娘的,還要女兒教我活計。我也做得不好,不過給丫頭們做,叫她們湊合使吧,她們也不敢說我做得不好。”
話音甫落,她便竊竊地笑了,細聲細語的,好像是為兩個丫頭不敢嘲諷她而偷偷慶幸。
奚甯自幼生長在大家大族裏,周遭每個人似乎都有滿足不盡的欲念。譬如範寶珠,一心籌謀著嫁給他,起初說是能進奚家的門就知足。可進了門,還要富貴權勢,有了這些,又妄圖要他的愛。近兩年,竟然又生了別的心思,一心攛掇著他將她扶正。
與這些欲壑難填相較,奚緞雲的快樂如此簡單,有飯吃、有衣穿、女兒能安然出嫁、丫頭不笑話她。
因為她微不足道的快樂,他也跟著快樂起來,將眼從那不大精致的繡紋上偷偷抬,暗窺她的笑顏,“姑媽不會這個不要緊,您飯燒得好吃啊。俗話說,民以食為天,咱們不過都是凡人,吃飯才是頭一樁要緊事。”
何為凡人,奚甯此刻隻記得《柳毅傳書》有句詞:小生凡人,得遇天仙,豈無眷戀之意?
但奚緞雲聽不懂他的暗示,或許聽懂了,卻避而不談,笑嘻嘻地端起腰嗔他,“如今都三十多歲了,就惦記著吃,還跟著長不大的孩子似的。”
這般說著,夠著腰朝廊外喊:“紅藕,廚房裏打碗冰鎮元子來甯兒吃!”
未幾紅藕端來一碗元子,用琉璃碗乘著,蜜調的冰水裏浮著七個顏色不一的小元子,像一顆玲瓏七竅心。
奚緞雲抬抬下巴,“你吃,吃了不夠還有。”然後垂下腦袋,接著將繡繃上的針拉出來。
是一根細細的紅線,奚甯湯匙攪合著碗,叮叮當當的,悅耳動聽,那紅線的一端,仿佛就纏在了他的心田。三緘其口後,他到底細聲啟唇,“姑媽,我聽說表妹身上還沒來,可有這回事兒?”
驚得她不留神紮了手,一個指頭嗦在唇間,一麵歎,“前頭請了個大夫瞧,說不妨事,就是身子弱些,養兩年自然就來。”
“那這兩年是怎麼養的?”奚甯擱下碗來,見她緘默,直接了當地質問:“為什麼不到總管房裏支取滋補的東西?我往年就說,缺什麼隻管去取,姑媽總客氣,外頭倒要說我這個侄子不孝順長輩。倘若下人們不敬,您告訴我,或是賣了或是打一頓,總治得了他們。”
“你也難,”奚緞雲笑笑,眼皮輕垂,“你在外頭一堆事忙,難得在家一趟,何苦來管這些小事?你家人口多,備不住就要生口舌,今日罰了這個,明日更生怨言。家門裏不是你們男人家的朝廷,倘或什麼都按律按法來處,誰家能清淨?”
她輕輕的歎息裏仿佛攜帶清清蕙草香,拂去了奚甯外頭那些蕪雜叢脞的政務煩難。此刻,他浄泚恬靜的心裏,滋生起一種男人獨有的貪念——
與她相近一些,近到他的胸膛,貼著她的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