奚緞雲卻傲氣地捶了他一下,“這時候,我卻想睡了。”
“這時候,可由不得你了。”
他說著狠話,卻未敢縱行,格外小心,枕上輾轉,褥上馳騁,輕輕地親她,輕輕地撫她,輕輕地,搗碎她。
夜風狂作,雨越來越大,在屋外催枝折花,奚緞雲終得甜甜酣睡,奚甯卻仍舊睡不著,雨似敲在他心裏,總有煩憂。他一手摟著奚緞雲輕拍,一手掐滅了燭,睜著眼腦子裏轉來轉去都是公務。
正有困倦,誰知外頭“篤篤篤”想起敲門聲。他心有不好,忙披了件法氅去開,見豐年濕漉漉打著燈籠將他迎至廊下,麵露急色,“老爺料得不錯,公安石首兩處的堤扛不住了,水十分湍急,恐怕天亮就要衝毀堤,現使人力扛著沙暫且撐住了,可也撐不了多久,外頭有好些田地和村民,隻怕不好。萬府台先得了信,正往那邊去。”
奚甯眉攢千憂,“村子裏的百姓呢?”
“深更半夜,差役正挨家挨戶敲門呢,水勢太大,恐怕,來不及全部疏散。”
“快,給我備馬。”
奚甯鑽進屋裏,急急點了燈穿衣裳,動靜不小,將奚緞雲驚醒,揉著眼望一望案上的西洋鍾,“這才四更天,你往哪裏去?”
“公安石首那一段堤恐怕要衝毀了,我得趕著去。乖,你睡你的,境況若好,我後日就回來。”
窗外陡地劈了道雷,電光火石間,奚緞雲想起那年揚州的暴雨,也是這深更半夜,花常青趕著往河道上去,那一去,倒下了,從此再沒起得來。
她一霎急起來,慌慌下床來抱他的腰,聲音帶著哭腔,“你不許去,底下那麼多人,要你個上頭的大官去做什麼?有什麼話,你就在家裏吩咐他們好了,用的著你往那邊趕去麼?!”
奚甯握著腰帶無處紮,隻好摟著她的肩哄一哄,“隻怕我在家,也來不及傳話,也怕他們不顧百姓肆意妄為,我得親去一趟。你乖,在家睡兩日我就回來了。”
“不要你去,”奚緞雲急得跺起腳來,死活不放手,“你不許去,我肚子裏還有孩兒呢,你要是出什麼事情,我怎麼活?!”
“不會出什麼事的,我叫豐年給你送信,啊,你快去睡吧。”
說著,他硬了心腸將她推開,紮著衣帶,不知是急還是怎的,玉犀比總扣不好。奚緞雲在旁眼睜睜看著他掉著淚,須臾後,像是認了命,走上來為他扣好犀比,又抱了烏紗來遞給他,半晌無言。
奚甯知道她妥協了,捏捏她的腮,笑說“你睡吧”,便走出去。奚緞雲跟到廊下,凝望他暗紅的背影隱沒在暴雨中,就再不能睡了。
水覆無痕,花殘剩影,她在榻上點著燈,心裏眼裏皆與萬人一樣,盼著雨停,人為蒼生,她隻為一人。好容易熬到卯時末,天還是黑沉沉的,雨如鼙鼓,敲得愈發響亮。
紅藕在正屋裏擺了早飯,來請她去吃,進門見殘燭未滅,凋萎銀釭,又見她呆坐榻上,不見奚甯,因問:“太太,怎的不見老爺,往府台衙門去了?”
“往石首去了。”奚緞雲愴然神傷,呆呆地答。
“這麼早就往石首去?老爺也是,這樣大的雨,也不肯在家歇一日。”說著,紅藕上來攙她,“咱們去吃早飯了。”
不想奚緞雲一抽胳膊,伏案大哭起來,哭得紅藕驚惶失措,又不知她為什麼哭。
恐怕無人能懂她好像是天要塌下來一樣的惶然,或是,仿佛有人死在了這場暴雨中一般悲愴。哭了半晌,紅藕勸不住,誰知她又抬起淚涔涔的臉,橫袖一揩,淩然堅毅,“去叫人套馬車,我要到石首縣去。”
“您瘋了?!”紅藕朝窗外望一眼,“這樣大的雨,您還有身子呢,出門都不好,還要往石首去!”
冷雨敲窗,反敲出奚緞雲一身氣骨,看似弱不禁風,卻有與天搏命的氣勢。她摸摸肚子,拔座起來,“我的孩兒若連這點泥濘暴雨都扛不住,也不要做我的孩兒了。你不去,我自己去。”
“噯!”紅藕忙拽住她,無奈跺腳,“我去!您在屋裏等著,車套好了我來接您。”
廊外暴雨凶殘,落紅滿地,而遙遙山路裏,斷枝泥濘,艱難成險。
奚甯是世家子弟,自幼金尊玉貴,朝中雖險,卻一向以智搏人,還未曾受過多少風雨噬骨。路上馬蹄打滑便摔了兩次,前頭拐彎,不想連著差役又接連摔翻。底下就是懸崖,連人帶馬墜下去一個,眾人再驚惶,也顧不得許多,紛紛先去掣崖邊的奚甯。
扭頭一望,底下是一條湍飛的河澗,奚甯免不得有些心驚,奮力借著豐年夠來的胳膊往上爬,爬上去,喘了兩口氣,仍舊翻身上馬,“方才摔下去的是誰,記下他的姓名,回頭報我。”
“是!”
幾十名差役拱手答了,馳馬隨其後。趕到堤上業已隅中,拔高三尺的堤上圍滿人,低下綿延堆著幾千斤的泥沙,河上懸著索橋。兩岸都有府台衙門的差役,亦有公安石首兩縣的差役,兩個縣令正亂著指揮人扛沙築堤。
奚甯渾身的泥濘已叫暴雨衝刷得幹幹淨淨,走入人群,眾人紛紛拜禮。他擺擺沉重的袖口,人堆裏睃一眼,“萬府台何在?”
“回大人,萬府台是乘車而來,腳程較慢,還未趕到,叫小的們先行而來。”
奚甯眼色一凜,撥開了豐年打的傘,“傳我的話,叫他不用來了,本官就地免了他的職,收押獄中,聽候發落。”
府台衙門一百來個差官麵麵相覷,最終拱手答:“是!”
“公安石首縣令何在?!”
人堆裏站出兩個人來,也是渾身掛著雨,烏紗帽翅上成股成股地墜著水,“卑職在!”
奚甯瞥他們一眼,眺望洶吼怒嗥的河道,“說一說,此地有多少個村莊、多少畝田地、多少口人、再下又有多少?”
那公安縣令劉秋源五十出頭的年紀,一時踞蹐,慌得直揩臉上的雨,支支吾吾,“此地有一處村落,人口、嘶……人口有……”
“回大人,”石首縣的張帆站到奚甯邊上,四處一指,“那一麵地屬公安縣,此處有三處村落,共計人口八百餘人、良田四百畝。這麵隸屬我們石首縣,稍少些,兩處村落、人口是五百餘人、良田三百八十畝。再往下臨河處,攏共有十八村、近萬人口、良田七千。”
奚甯複看他一眼,見他不避不退,也不彎腰,雨簾中與他對望,目中透著些堅毅的憤懣。奚甯亦不計較,使豐年叫來由武昌傳喚而來的河道監管,“你看了這水勢,下頭還保不保得住?”
“難,”那監管官搖手歎著,“大人請看這雨勢,再往下一裏,還有一條分流朝河彙攏,就算此刻靠這些泥沙撐住了這裏,其後二裏,還是這樣的石料,不出兩個時辰,那裏必潰。何況看這天,恐怕還有幾日雨下,這三裏堤,恐怕一毀懼毀。”
“那依先生之見呢?”
這監管官麵帶難色,附耳過去,“大人,恐怕隻得先毀了一處缺口,分了洪,才可保住下頭三裏的民和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