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你要升他麼?”
“此刻還不知道,要看他在漢陽的差事辦得如何,若辦好了,倒是個人才,以後回京,少不得提拔他。”
半晌無言,奚甯垂眼一看,她已在他懷裏睡著了,他也闔上眼,將她抱得更緊,清宵細細,從他的懷抱裏流逝。
再兩日,奚甯嘔血少了,有些見好,喜得奚緞雲在心裏直謝神拜佛,三千神明,挨個謝過,餘歡未盡,誰知不防,轉頭又撞上個冤家。
這日早起,張帆應召由石首縣趕來,引入房內,奚甯正伏案在案上寫奏本,抬頭望他一眼,指了一座,“張大人忙著安頓災民,我還召張大人前來,請勿怪。”
那張帆素來直性子,這些日奚甯病中,多半地方官員都來瞧過,就連那公安縣的劉秋源都抽空備禮前來。唯獨他,連奚甯病了的事情都不打聽,更不願趕來奉承。
眼前見奚甯麵上有些顏色,隻當他就是個傷風的小病,說話便有些不明不白地憤懣,“哪裏哪裏,大人的事情就是第一要緊事,普天下,走到哪裏,哪裏不上趕著來遵辦?我區區縣官,能為大人效力,喜不自勝。”
說到“喜不自勝”時,匆匆滑過,也不講客氣,就從奚緞雲手上接了茶盅,一飲而盡。奚甯不愛與他計較,擱下筆來,望著他笑一笑,“張帆,我看你是個不愛繞彎子的人,我就直說了。當年修公安與石首一段的堤,聽說是你與公安縣的劉秋源一同監管,當時這堤是誰下令用料,用的什麼料,花了多少銀子,又有哪些人從裏頭抽了多少銀子,你必定都有一本帳,還請細細說了,我好去問萬府台,追查出他們貪墨的銀子,好用來賑濟災民。”
那張帆端起腰來,肚子咕嚕嚕叫了一聲,奚甯便朝奚緞雲睇一眼,“張大人大約趕著過來,還未吃飯,吩咐下人做些飯來張大人用。”
奚緞雲才沒了影,張帆便拔座起來,冷哼了一聲,“大人問這些,果真要查辦貪墨?不是我信不過大人,萬府台在任近十年,有多少人說要參他或是查辦,到後頭,不是上的疏沒了信,就是那些要查他的人反被扣了罪。他背後是誰,天下皆知,我張帆倒不怕事,隻怕是做無用功。”
“你不做,怎知是無用功?我既然到了這裏,就是來徹查此事。”
闔著門,陽光由菱格裏撒下來,包裹著張帆,似有亦幻亦真的一股書生氣,是滿是圓滑世故的京師少見的氣度。他抬著下巴,有種視死如歸的毅然,“查明又能如何?潘黨就能伏法?或者他們伏法,這世道就能太平?當今官場,誰不是隻為自己,誰是真正為百姓?潘黨也好,您奚大人也罷,不都是為私欲而爭?你們在上頭鬥得個你死我活,何時想起過天下百姓?我張帆身上有的是他們的爛賬,放在身上,等人來查,等了多年,誰肯來?誰又敢來?如今您奚大人來,是皇上要清除奸佞,若皇上無意,您敢來、您會來嗎?”
一番話猶如冷水澆頭,奚甯心下大震,他因前些日親眼所見洪水無情,百姓流離,心裏隻感有愧黎民,心裏早有結鬱。眼前被他直言不諱地指責,氣有不順,一連串地咳嗽起來,兩手扶案,抬起眉,目光卻些微閃避,“你怎的知道我不敢來?”
“是我說錯話,您當然敢來,也來了。”張帆肆意冷笑,一步步往書案前捱去,十分不怕死,“可您來,是為了天下百姓嗎?您摸著您自己的良心問問,難道不是為了掃清政敵,攘權奪利而來?有幾分是為了荊州的百姓,若有,怎麼明知河堤有險,一早不下令修繕?”
頷首間,那些被淹的稻田屋舍如水浮屍飄蕩在奚甯眼前,他胸膛裏有什麼亂竄著,腦子裏混混沌沌,說不出個所以然。或許是因他心裏有愧,不大想為自己開脫,任由人批判,來紓解他險些迷失在權勢黨爭的憂悒。
“您在等,等著禍及百姓,等著屍橫遍野,等著沒人能遮住這場天大的禍端,您就可以逼人就範,逼得皇上不給潘閣老留後路,要除天下之患,皇上之患,總比要除您奚大人一人之患要容易得多。”
“噗”一聲,奚甯陡地嘔出口血來,濺了滿案。張帆乍驚,有些發怔,盯著那案上的血,又盯著滿麵病色的奚甯,一時不知所以。
恰聞得“砰”一聲,奚緞雲氣勢洶洶跨進門來。張帆不認得她,隻曉得她是奚甯的內眷,正有些不知所措,見她陡地一個巴掌揚過來,打得十分響亮,打得他發蒙。
“你敢以下犯上不敬長官,我就替我們老爺教訓教訓你這個不知深淺的小小縣令,也為自幼教你讀書明理的先生打你是非不分!”
奚緞雲單薄的身子氣喘不定,眼睛裏漸漸凝聚淚花,扭頭望望奚甯,又惡狠狠地轉回來,“你憑什麼這麼說他?你張大人神機妙算,一早知道老天爺會連下大半月的雨?仕途之上,隻有你張大人為國為民,別人都是為了一己私利,誰教得你如此狂妄自大?要不是老爺下令鑿堤泄洪,憑你優柔寡斷的性子,你手下的百姓隻怕早死了幾千上萬,朝廷追責下來,你的人頭就是第一個掉!”
說著,她歪著臉譏誚,“你說他為什麼不一早下令修堤,他才到這裏,還有五十萬的工款下落不明,沒有銀子,拿什麼修?總不能拿我們一家幾口的身子去加固河堤吧?我倒要問問你,你從修堤時就知道有問題,為什麼不上報?你有膽量,什麼都不怕,那就去告啊,一次不成你就接著上告,通政司不行就內閣,內閣不成就去順天府喊冤,你為什麼不拚死一告?”
也把張帆問得無言,垂下手,佝僂著背,渾身不怕死的氣勢頃刻消弭。奚緞雲漸漸淚眼婆娑,退後兩步打量他,“官場如此,世道多艱,你也知道投告無門,你怨朝綱不正,就把這股怨氣撒到我們老爺頭上,難道不是欺善怕惡?若我們老爺有你所說的半點惡,你此時此刻就不能安穩站在這裏了。要不是為了你口中的百姓,他也不會病得這樣,我告訴你,你沒資格來問他的話,這天下,沒人有資格來問他。請你滾出去。”
張帆望望奚甯,心悔不及,垂頭喪氣地朝門前挪動步子,走出幾步,又扭頭撩了衣擺朝上案跪了一跪。
等人出去,奚緞雲立時踅到案後,袖裏慌慌地掏絹子,半晌掏不出來,急得淚雨滂沱,“甯兒,你怎麼樣?哪裏不好?”她蹲在椅下,捏著袖口去擦他滿嘴的血漬,“你哪裏痛,對我說。”
奚甯卻病骨支離地笑一笑,摸索著握她的手,好像她的手是他的浮木,抓緊了,他就能涉過風浪,“難得見你對外人發脾氣,跟個凶巴巴的小貓似的。”
她噗嗤一笑,淚如洪流,“這時候,你還逗我,我去喊人請大夫。”
說著站起來,卻被奚甯拽住,“別急,先扶我到床上去。”
奚緞雲轉個身背貼著他的胸膛,剛拽住他兩條胳膊,他便泄了力氣,將腦袋耷在她肩上,暈了過去。
他身上一沉,她的心險些嚇得蹦出來,反倒不哭不亂了,咬斷淚線,一步一步吃力地把他連背帶拽地往床拖過去,此刻,她一身弱不禁風的骨頭就在途經的一片晨光裏,無比堅壯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