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景梵一眼望得到頭的前半生裏,他不相信任何人。

天下大亂那些年,他過著沿街流浪的生活,看到過最多的場景,便是那些形形色色的男女在寺廟前花點碎銀買來一把香,恭敬而虔誠地跪在蒲團上,將那點燃的香高舉過頭,祈求家宅平安,不受戰亂之擾。

求子求財求順遂者,比比皆是。

他們當中有的人衣著富貴,有的不過粗布麻衣,但在敬天求佛這件事上,每個人的表情都是一樣的。他們發自內心地祈求上蒼,能庇佑他們、守護他們、解救他們。

對於此,景梵一向嗤之以鼻。

他非但不信,還要嘲諷一番那些祈福誦經的新徒:倘若這樣做真的有用,為何那些高高在上的神靈不救一救他們,反而眼睜睜地看著他們深陷苦難的泥淖不得自拔呢?

這世界上沒有什麼以慈悲為懷的救世主,也沒有普渡眾生的神仙。

是以,景梵並不相信天神的存在,對於道法佛經上那些看得讓人頭疼的密集文字更沒興趣。

哪怕他後來從肮髒汙濁的泥裏爬了出來,換上幹淨整潔的道袍,成為世人敬仰的劍尊、掌控清塢玉墟殿,心裏也是不屑的。

那塊受萬民膜拜的天音石,不過是慣會使點小伎倆來討巧的石頭,究竟哪裏值得尊敬?

不過,他還是會扮作莊重威嚴的模樣,日日派人看守,維護天下百姓心中最為神聖的存在。

拋開這一層,平日裏閱覽道經,也是如此。

尋常道修研習經文道法,乃是心悅誠服所然,心中有所信仰,自然會虔誠地遵循經文所講的那般堅守道心,不懈修煉。

景梵卻與他們不同,他之所以鑽研修道,是為了讓自己無所求。

隻要對任何事、任何人都沒有執念,無畏過去與將來,時刻保持心淨,便不會為塵世的情感與煩惱所擾。

自然也不會去糾結那拋棄他的親人,陷害他的仇人……他們對於景梵來說已是無謂的了,自然引不起他萬分之一的注意。

直到他在古戰場,一眼看到了雲殊華。

那個少年莽撞地跌在他身上,雙手胡亂地抓著,將他的腰帶扯了下來,慌亂中露出一張漂亮的臉。

這世界上會有兩個如此相像的人嗎?

那時的景梵居高臨下地望著他,久無波瀾的心,就這樣被一隻手輕柔地撥開粼粼水紋。

這是他第一次覺得,原來這世界上會有人勾起他的好奇,雖然隻是些微的,不值一提的。

於是他開始勾引、試探,妄想揭下他的麵具,看穿他的內心。

不過雲殊華這個小孩實在是太奇怪了,兜兜轉轉那麼久,竟然隻是想要他的信任而已。

而信任,卻是景梵給不了的東西。

從懸泠山回來的那幾個夜晚,他看到雲殊華失望而神傷的樣子,第一次感到胸腔裏那顆心髒被對方狠狠地攥住了。他的情緒隨著那個少年而起伏,若是那個少年不看他,不對他笑,甚至冷臉以對,心就好像被一塊巨石重重碾磨,若是他同自己說話了,便忍不住地想要他更多。

若是這樣想,那他們兩人之間,到底是自己先動了心。

於是那夜開始,景梵決定慢慢試著信任他,信任身邊的人。

有生以來頭一次,他沒辦法左右自己的思想與情緒,也是頭一次,他有了欲.望,有了想要在神明麵前祈求的東西。

可他到底是不信那些神鬼之事的,若是想真正得到一個人,就應當將他牢牢抓在手裏,時刻掌控,而不是依靠那些虛無縹緲的庇佑。

所以景梵極盡所能地讓他留在自己身邊,不論用什麼手段,隻要能將他乖乖地鎖住就好。

可雲殊華是天上的一顆星,又怎會甘願被困在樊籠裏?

那段日子,兩個人互相折磨得久了,景梵不由懷疑:這樣就可以永遠地擁有他了嗎?.伍2⓪.С○м҈

後來發生的事情說明,一切隻是癡心妄想。

他沒辦法完完全全地掌控雲殊華。

就像那天在玉墟殿前,少年手持長弓,以身獻道,和衛惝同歸於盡。

那天的他太好看了,墨發飛揚,眉目淩厲,宛若天神一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