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65 章 猶疑(1 / 3)

“這話是大娘自己想的,還是誰這麼囑咐過你的?”王熙鳳悄悄拽住王仁的衣襟把他往後拉,自己上前問那婆子。

那婆子才待要說話,王熙鳳已又挑眉道:“我猜定是你們不知規矩,所以才這樣說。本朝一貫是嫡庶分明。別說嫡子嫡女和姨娘侍妾們,便是庶子女和嫡子女也不大能相提並論。茶房既慣是姨娘們等請安的地兒,我和哥哥怎麼能等在那處?是你們把我和哥哥也當做姨娘看不成?看來母親平日對你們的教導你們是隻當耳旁風了?”

幾個婆子丫頭麵上笑都僵住。王仁已經心情暫平,也走上前,和王熙鳳並排,對麵前婆子丫頭沉聲道:“連嫡庶尊卑都分不明白,竟叫我和妹妹去下人呆的地兒等著請安,真是忒沒規矩!”

春澗看那些婆子丫頭茫然相望,眼神交彙,知道是時候了,便喝道:“還不快找二太太屋裏的嬤嬤大丫頭來,找間房子給三爺姑娘等著?若二太太知道你們這些人竟要親生兒女等在茶房裏,皮不揭了你們的!”

為首的婆子一抿嘴,低頭匆匆往正房門走。王熙鳳王仁留神看去,見她才行到半路,正房門便響動,是宋嬤嬤轉出來,打眼一掃院子裏頭,揚著頭低聲斥道:“都吵嚷什麼呢?太太還沒起,你們就一大早在院子裏鬧得沸反盈天的。什麼事兒不能等太太起來了再說?驚了太太的胎氣,你們是死是活?”

去迎宋嬤嬤的婆子喜笑顏開,才待說話,春澗已朝宋嬤嬤走去,笑道:“我就說,果然還是宋嬤嬤懂規矩,知道什麼叫嫡庶尊卑。二太太肚裏孩子還沒出來呢,都這麼金貴,現三爺和大姑娘都已經長成,不是該更金貴?怎麼能和姨娘丫頭一齊在茶房等著?宋嬤嬤您說是不是?這必定是她們會錯了意,說錯了。馬上要入冬,早晚涼,嬤嬤快叫她們收拾間屋子給三爺姑娘等著罷。不然,傳出去也顯得咱們王家沒規矩。”

宋嬤嬤一肚子的話沒等說,就全被春澗堵了回去,一口氣噎在喉嚨裏不上不下,喘了好幾口氣兒,才勉強露個笑道:“春澗姑娘真不愧是大太太指給姑娘的人,說話真是又清楚又明白,還都有道理,一句是一句的。”

春澗笑笑,不再言語。宋嬤嬤看王仁王熙鳳都立在廊下等著,和身後跟著的七八個丫頭婆子都看著她,隻得上前命:“請三爺和姑娘們暫在東廂房等著。”

婆子丫頭們去開門端茶等,宋嬤嬤又來到王仁王熙鳳跟前微微低頭算是一禮,笑道:“三爺,大姑娘,請罷。太太過一會兒就起來了。老奴還要去伺候太太起身,先不陪著三爺和大姑娘了。”

王仁王熙鳳就算才剛還想著萬一真是下人們自作主張,並不是鄭氏如此吩咐,現在見了宋嬤嬤言語行動,也都把這些想頭打消。

兄妹兩個沉默邁入東廂房,沉默捧著茶略喝一兩口。至於幾上擺著的點心碟子,兩人雖都還沒吃早飯,卻誰也沒動,心中皆在想事兒。

天光漸亮,王仁王熙鳳坐在東廂房堂屋裏,屋門未關,能看見院子裏的動靜。

先是一個二十出頭,身材高挑穿一身濃粉的姨娘帶了一個小丫頭來,從抄手遊廊繞過西廂房,進了正房西耳房茶房。跟著便是一個年紀差不多的穿翠綠的姨娘也來了。最後是一個看上去隻有十六七歲,身材單弱,行動間還能看出步履有些蹣跚,偏穿著一身比濃粉還豔的桃紅衣裳,頭上梳著高髻,頗戴了幾根金簪的姨娘也來了。

王熙鳳想著昨兒晚上春澗等打聽來的消息。現下父親有三位姨娘,皆是有過身孕提拔,後又落了胎的。有兩位年歲略大些,都是母親從前身邊的丫頭,做丫頭時叫錦屏桃紅,現人稱一聲崔姨娘蔣姨娘。另一位是才入了府沒兩年,是外頭行商老爺們送的,生得最是豔麗嫵媚,才落了胎一個多月,本姓安,所以人都叫安姨娘。從前還有一個有了孕被提姨娘的丫頭,叫錦霞,可惜她落胎傷身,沒幾個月就去了。

除了三位姨娘之外,父親還收用了不少丫頭,難以詳說。春澗姐姐告訴她,隻要看哪個丫頭頭上戴著金釵,穿得也華麗,神色也傲些,那便十有八·九是父親的通房丫頭了。

她和哥哥離家短短六七年,家裏五個女子先後有孕,一個死了,剩的三個也落了胎,隻有母親肚裏的孩子現還無恙。

這是天意如此,讓這四個孩子沒落地就歸了西,還是……人為呢?

明明在她記憶裏麵,家裏是個好大又好幹淨的宅子,有特別漂亮的大花園。娘……又好看,對她又溫柔。就算是哥哥帶著她在花園子玩兒滾了一身泥,把新上身的衣服糟蹋得不成樣子,娘也從來都不生氣。她要什麼吃的玩的,娘都給她弄來,哥哥惹了再大的禍,娘也會護著哥哥不讓爹打哥哥。

他們家隻有爹娘哥哥和她,沒有別人。爹脾氣大,但是娘一落淚,爹就再說不出話了。就算爹一時生氣甩袖走了,過不得一兩日,照舊還是回來一家和樂。

當然現在她已經知道,父親自己不求上進,反想讓哥哥勤學苦練出息,又下不定決心管,母親一哭一護著就沒了主見。而母親是慈母,卻不懂得什麼叫做溺子如殺子。若不是她和哥哥被大伯父大伯娘接過去教養,隻怕長到現在,哥哥已經養成一副紈絝脾氣,她也不能和宮裏出來的嬤嬤們上了這些年學,樣樣都通了。

父親母親確是以前便都有不妥之處,可怎麼會變成現在這樣?

父親比之從前大變了樣,明明隻有六七年沒見,卻似老了一二十歲,看上去不像是大伯父的弟弟,倒像是哥哥。發起怒不管不顧眼神狠戾,半點兒不顧著妻子孩子。

母親……母親容貌未大改,可言語神情卻讓她陌生。不但當著許多人的麵就說從四品光祿寺少卿是“窮官兒家”,言語裏還要離間哥哥和大伯父大伯娘。因有了肚子裏的孩子,就疏遠了她和哥哥兩個養在外頭的孩子。

她手劃傷了,被潑得一身的水,春澗都那麼求了母親,母親隻顧著低頭哭,竟還想讓她帶著一身的水上前再去說話?若不是哥哥那一跪,她昨兒還不知得在那裏丟多久的人。

還有她院子裏那些伺機尋事的丫頭,給哥哥的兩個貌美丫頭,姨娘們肚裏掉的孩子,今早和哥哥來請安所受冷遇……樁樁件件,由不得她不心寒。

隻怕哥哥也是如此。

王熙鳳放下茶杯抬頭,正對上王仁的眼神。兄妹兩個又都低了頭。

這個家……已經不是他們的家了。

正房內,鄭氏扶著宋嬤嬤的手緩緩坐起,頭一句就問:“仁兒鳳兒來了沒有?”

宋嬤嬤麵露為難,悄聲回道:“太太,是我思慮得不周全了,沒提前備下東廂房給三爺和大姑娘候著。那起子沒規矩的人竟要請三爺大姑娘往茶房裏等。得虧我醒得早,出去看了一眼,不然大姑娘身邊春澗丫頭那張嘴呀,真是……”

鄭氏皺眉道:“怎麼這麼沒規矩!春澗那丫頭都說什麼了?仁兒鳳兒說什麼沒有?”

宋嬤嬤慢慢坐在鄭氏床邊,替她捧水捧毛巾漱口洗臉,故意為難道:“三爺和大姑娘倒沒說什麼話,都說定不是太太吩咐的,也說是院子裏那些人沒規矩。我已請三爺和姑娘往東廂房裏坐了。”

鄭氏拿熱毛巾擦了臉,遞到小丫頭手裏,偏頭見了宋嬤嬤為難的神情,問:“若真是如此,嬤嬤你這麼為難什麼?快說!是不是仁兒鳳兒竟疑心是我這麼吩咐人的?好啊,昨兒把我派去的丫頭排揎一頓,嬤嬤勸我忍住,我便忍了。今兒又疑心起我這做親娘的了!我受苦受累生下他們就得了這個結果?”

宋嬤嬤“哎呀”一聲,起身道:“太太,您弄那麼清楚做什麼,反傷了自己的心。再說三爺和大姑娘還都是孩子呢,被人拿話一勾,就想左些也是常事。左右時日長著,三爺姑娘和太太都是血脈相連,早晚會知道他們錯怪了太太的。”

鄭氏把茶盞隨意往丫頭手裏一塞,冷哼道:“嬤嬤不必為他們推脫!我是他們親娘,心裏想疼他們,可惜呀,他們不把我當親娘!真是對著親娘,不管別人說什麼不好聽的,也不會疑心到親娘身上!還是心裏已經疑我了!”

宋嬤嬤忙勸:“我的太太,您別發火兒,小心肚裏的孩子。”

屋內服侍的幾個丫頭不敢說話,都隻用眼神來往。

鄭氏咬牙忍氣,換上衣裳,坐到妝台前,看到妝台上一個匣子,忽又氣得拍案:“虧我昨兒想著鳳兒長大了,既然回來,我當娘的總要給孩子些首飾打扮起來,挑了半晚上的東西。既她都不信我這做娘的,我還巴巴的給她,什麼意思!拿走!快拿走!”鄭氏邊說邊不停拍案。

丫頭們趕緊手忙腳亂的把匣子先挪到一邊兒去。宋嬤嬤心疼握住鄭氏的手,摩挲道:“太太,何必為了這些事兒傷自己的身。三爺和大姑娘總會長大,長大就明白太太了。”

鄭氏冷笑:“長大?現在就這樣,再讓他們長大幾年,徹底認了大房做爹娘,我就別活了!”

宋嬤嬤見茶房的事兒應已把鄭氏糊弄住了,暫放了心,擺手命丫頭們退後,彎腰在鄭氏耳邊悄聲勸道:“太太,您消消氣,您忘了咱們兩個昨兒商議的了?咱們別生氣,好好把肚裏這一胎生下來養大。您和老爺是三爺姑娘的親生父母,這是無論如何也改不了的。我看三爺和姑娘不像是糊塗人,能不知道將來還是得靠著您?就比如三爺這回回來是為了和楊家的婚事,沒有您和老爺同意,這婚事能成?”

“今兒早上左不過是誤會罷了,太太若有氣,就狠狠罰那幾個婆子丫頭出氣!如此一來,三爺和姑娘見了,自然知道不是太太指使的了。”

鄭氏漸漸平了心緒,勉強點頭道:“嬤嬤,我知道了。隻是我做娘的還得去看孩子的臉色……真是……”

宋嬤嬤笑道:“太太,做娘的為了孩子們,委屈些兒又能怎麼?”

鄭氏被這一句話說得紅了眼圈兒,緊緊拉著宋嬤嬤的手不放。過得一會兒,她厲聲命:“去看今早是誰怠慢了三爺和姑娘!一人打十板子,就在院子裏打!再一人罰一個月的月錢!我看誰還敢造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