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66 章 生死(1 / 3)

天地間潔白如素,日頭還未升起,殘存的月光照在雪上,泛起一片幽亮。

雪下了一整夜,厚厚鋪在地上屋頂上鬆柏樹枝上,鬆軟可愛,不像是京中承德的雪一樣,看著就覺凜冽。

但王熙鳳無心賞雪。她穿一身大紅狐狸皮的鬥篷,腳下踩著緋紅羊皮小靴,一路隻顧著往前走,顧不得院中雪還未掃,靴子踩在雪裏,一步一個深深的腳印。

春澗等在後麵忙著追,終於在角門前追上王熙鳳。見王熙鳳抬腳就要跨出角門,春澗急忙拽住王熙鳳的鬥篷。

“做什麼?”王熙鳳停下回身,麵上都是焦急之色。

王熙鳳因這兩個月要討好鄭氏,除堅持自己身邊貼身服侍的人還是春澗四個外,院子裏粗使的跑腿的人,都多用鄭氏給的人。

是以角門處現守著的人都是鄭氏派來的。雖說春澗等沒少打賞拉攏分化敲打這些粗使丫頭婆子,但終究這些人還是都不大可信。

前麵有守門的婆子,後麵有跟著的好幾個小丫頭,院子裏還有拿著掃把掃雪的,處處都是人,春澗隻好鬆開王熙鳳的鬥篷,把一塊帕子塞在她手上,囑咐一聲:“姑娘路上小心些,這雪都還沒掃,別摔了。”

王熙鳳應了一聲,見春澗腳上穿的還是尋常棉鞋,衣衫也不厚,忙道:“你們快回去換雙靴子穿幾件厚衣裳再出來,我先去看母親,你們換過衣裳再來找我。”

春澗一跺腳,答應了。王熙鳳轉身繼續往前走,行得先是比才出門時慢了些,可隨即她又加快了腳步,到了最後,她從廊下一路小跑到了鄭氏正門處。

時才卯初,離鄭氏平日起身還有半個多時辰,可她正房門已開啟,不斷有丫頭往來打簾子,還有婆子們捧著水盆水壺進去,又有婆子捧著血水盆出來。屋內鄭氏哭號咒罵呼痛聲不斷傳出來。

王熙鳳到得正門口時,正看見一個婆子捧著一盆尚冒熱氣的血水低頭出來,血腥氣撲了王熙鳳滿麵。

鄭氏尖叫聲傳遍五間屋子。打簾子的丫頭神色慌亂中帶著恐懼,看王熙鳳立在那裏不動,忙著道:“大姑娘怎麼不進來?”

王熙鳳答應一聲,略低了頭,慢慢走近屋內,摘下鬥篷上的帽子。

在屋裏時著急,王熙鳳隻洗漱了穿上衣服便出來,頭發隨意挽了個纂兒,上並無半分珠飾。因跑了一路又被帽裏摩擦,現她鬢發蓬亂,幾絡碎發垂下,垂在她麵頰處肩膀上,還有一縷擋在眼前。

她隨手把這縷頭發別在耳上,待要往內室走,才行了兩步,卻見又是一個婆子捧著一盆血水出來。

愣愣看著這個婆子也出了門兒,王熙鳳邁向內間的腳不知怎地再也抬不起來。她轉向守在門口專打簾子那丫頭,問:“是怎麼回事兒?”

那丫頭瑟縮看向王熙鳳。王熙鳳走近她沉聲道:“說!是怎麼回事!”

“奴才……奴才也不太知道……”守門的丫頭聲音顫抖,“奴才昨晚沒在屋裏守夜,今早才剛起身,聽見正屋裏動靜,忙著過來伺候。內間裏宋嬤嬤又是要水又是要請大夫,還有太太喊疼,別的奴才就不知道了……大姑娘,您和太太求求情,我真什麼都不知道,我真……”

王熙鳳看這丫頭也隻是胡亂挽了頭發就來了,連身上汗巾子都沒好好係,腳上棉鞋尖兒上一灘濕,眼見是雪化在了上頭。

知道鄭氏和宋嬤嬤一貫待下嚴苛,丫頭婆子們略犯了錯兒,不是打就是罵,要麼就是扣月例,王熙鳳看那丫頭實在嚇得可憐,本想應下她,可想到宋嬤嬤慣是會拿小事挑唆,她便隻道:“你隻管用心服侍,太太是明白人,你既沒錯,太太怎會罰你?”

那丫頭眼中的光黯淡下去,低聲應了個是。

王熙鳳心內五味雜陳。她再猶豫一會兒,看又有一個婆子捧著滿滿一盆血水出來,終於狠了心往內室走去。

越往裏走,鄭氏的尖叫呼痛哭號聲就越駭人,血腥氣也聞得更清楚。

王熙鳳聽見自己的呼吸聲越來越重,旁邊往來的丫頭婆子在她眼裏都漸漸成了虛影。她聽不見丫頭們的腳步聲,也聽不見她們的竊竊私語,她隻看見宋嬤嬤撲在鄭氏床前落淚,看見鄭氏麵目猙獰著喊叫,看到鄭氏緊緊攥著宋嬤嬤的手,看見婆子們從鄭氏身下拿出沾著血的棉布丟在水盆裏,又有新的棉布遞上。

一瞬之後,所有感覺都回來了。

血腥味直衝鼻腔,王熙鳳蹲在宋嬤嬤身邊,落淚道:“母親,母親,您這是怎麼了?嬤嬤,母親怎麼了?請大夫了沒有?”

宋嬤嬤老淚縱橫,抬頭起身坐在鄭氏床邊,低頭俯視王熙鳳,抹淚道:“太太這一胎怕是……已經去請大夫來了。隻是大姑娘怎麼才來!”

現下是王熙鳳蹲在地上,宋嬤嬤坐在床上,倒似宋嬤嬤居高臨下在訓斥王熙鳳。

王熙鳳沒想到都這時候了,宋嬤嬤竟還弄這些把戲。

她從地上起身站直,正比坐在床上的宋嬤嬤高了幾寸,冷冷看了宋嬤嬤一眼,拿帕子抹掉眼角淚珠,忽然又淚如雨下:“嬤嬤這是怎麼說?母親狀況未明,嬤嬤見了我頭一句,不說怎麼和我商議救治母親,竟是挑我的錯處不成?照這樣說,我和母親不住在一處,聽見動靜就急急忙忙的來了。倒是嬤嬤是日夜和母親在一處的,怎地半夜沒發現母親有甚不對勁?”

宋嬤嬤又想繃住麵上悲意,又要忍住心裏憤恨,麵上竟變得有些猙獰。她張口幾次才要把話說出口,王熙鳳已立在她麵前,質問道:“母親都這樣了,嬤嬤不關心母親,還要往我頭上潑髒水,今兒我和嬤嬤就打開天窗說亮話!”

“明明大夫都說了,母親這一胎欲要順利生產,必要好好保養,不得勞累,這家裏還有誰不知道?前些日子我幫著母親理事理得好好兒的,母親歇得好,麵色也紅潤了,人也精神了許多,可不知嬤嬤和母親說了什麼,母親就寧願自己從早到晚操勞,也不願意讓我幫忙了!”

“母親是我親生母親,母親懷著的是我嫡親的弟弟妹妹,母女連心血脈相連,我自然是一心為母親和弟妹好。可嬤嬤隻是母親的乳母,您親生的兒子雖然沒了,偏還給您留下了一個孫子不是?您成日家口口聲聲說都是為了母親,那為甚從母親這兒得來的東西銀子全都到您小孫子家去了!”

宋嬤嬤麵色大變,嘴唇顫抖,粗重的呼吸從她鼻子裏噴出,霍然起身,手指著王熙鳳的鼻子要說話。

可鄭氏尚緊緊抓著宋嬤嬤的手。鄭氏已經腹痛得神誌模糊,本已無力思考,恍惚間聽宋嬤嬤和王熙鳳的對話,又欲想明白是什麼意思,又被腹痛牽引著全副心神,又怕這孩子真的沒了,精神幾近崩潰。現宋嬤嬤一起身,弄得鄭氏連帶著也被牽動扯到腹部,劇痛加身,鄭氏禁不住嘶吼一聲,歪頭暈了過去。

連帶她攥著宋嬤嬤的手也鬆開,掉在床上。

滿屋裏人都愣了。王熙鳳最先回神,一把推開宋嬤嬤,撲在鄭氏旁邊,命:“著兩個人速去看大夫還有多久到!若是還遠著呢,就讓哥哥去抬也把他抬來!春澗!帶幾個人把宋嬤嬤帶到旁邊屋裏去看住,別叫她在這裏搗亂了!去外頭把白管家娘子請來!還有參湯!趕緊弄了參片來給母親含著!”

才邁進裏屋的春澗等人立時行動起來。宋嬤嬤在地上掙紮著才要起身,便被三四個大力婆子圍住按住手,連拖帶拽的“請”了出去。

宋嬤嬤連聲尖叫讓鄭氏的丫頭婆子趕緊來幫她,可滿屋子的人都看著她被拽走,沒有一個人上來替她說話,也沒有一個人上前幫她,把抓著她的婆子攆走。

春澗把屋裏人都分派好,來至王熙鳳身邊,請示的話才要出口,就見王熙鳳的肩膀微微顫抖著。

“姑娘?”猶豫一瞬,春澗把手放在王熙鳳肩膀上,“要不要去請二老爺過來?”

王熙鳳凝神探了鄭氏鼻尖,見尚還有氣,略穩了心神,低聲和春澗道:“父親昨兒不在家,去問問有沒有人請。若沒有,慢慢兒的請父親過來。”

春澗也低聲應了,轉身再去安排。

王熙鳳看著鄭氏灰敗的麵龐,慢慢兒拉起鄭氏的手,看這手上也是毫無血色,指尖冰涼,心也沉沉了下去。

……剛剛沒顧著母親身子不好,把宋嬤嬤的事兒都抖了出來,是不是她做錯了?

她是不是應該忍過這一時,慢慢兒的把這事告訴母親呢?

可來年春夏她就要回承德去了,況且多留宋嬤嬤在一日,母親隻會愈發左性,愈發疑心她,她更難辦。

說到底,還是她不該任母親自己管家理事!

隻是明明前兒昨兒還好好的,怎麼會今兒突然就……

等丫頭拿來了參片要給鄭氏含上,王熙鳳才發覺她已哭得滿麵是淚。她給丫頭讓個地方,摸出帕子要擦淚,把帕子拿到麵前,聞到上麵似有似無的刺鼻味道,手一頓,把這帕子揉成團塞進袖中,從腰側抽出一個新帕子來。

參片給鄭氏含上,但她身下出的血未見少,還愈來愈多,血水一盆盆的往外端。

一時白管家娘子孫氏來了,一見王熙鳳還在裏屋,立時就沉下臉命:“春澗,還不把鳳姑娘快請出去?這屋子是小姑娘呆的地方嗎?”

孫氏是大管家娘子,她一發怒,春澗忙三請四請把王熙鳳請到東側間,按在榻上坐了,道:“姑娘放心,孫大娘已經來了,剩下的事兒咱們就交給孫大娘罷。姑娘現在不出來,一會兒大夫來了也是要避諱的。”

見王熙鳳鬢發散亂,衣衫也有些皺了,春澗猶豫道:“不如我把姑娘的妝奩拿來,給姑娘略梳梳頭發?等會子說不定還要見人的。”

王熙鳳茫然點點頭。

臥房內,白七家的掀開鄭氏被子一看,便知道是不中用了。

她問:“大夫請了,產婆有人去請沒有?”

看屋裏無人說話,白七家的怒道:“那還不快去請!不然是指望大夫把二太太的胎拿出來嗎?”

又過不得半刻鍾,王仁也喘籲籲的進了院門兒。春澗正從後院搬了王熙鳳的妝匣過來,看見王仁忙迎上去,簡單說了屋裏情況。

王仁點點頭,重重呼出一口氣,進得屋門並不往鄭氏臥房過去,而是邁入東側間,立在王熙鳳身邊。

春澗著人把妝匣放在炕桌上,拿出梳篦頭油頭繩等給王熙鳳梳發。王熙鳳隻管下了地立在地上讓春澗梳,低頭和王仁道:“哥哥,我把宋嬤嬤的事兒告訴了母親。宋嬤嬤把母親拽了一下,母親就暈過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