賈敏有孕的事在濟南城暫瞞得過一時,卻沒瞞過幾個月。
林家隻有賈敏一位能在外行走交際的太太,她有了身孕行動不便,許多場合能推的就推了,不能推的縱去時還未顯懷,別家夫人觀賈敏並她身邊的人行動言語,也能猜出幾分。
再等賈敏身孕四五個月顯了懷,更是不用說就能人人看出來。
林布政使已是三十好幾的人了,嫡妻終於有了身孕,濟南城上到巡撫提督下到縣令主簿,幾乎家家都在猜想賈夫人這一胎到底是男是女。
若是一舉得男,林家有了後,自然是皆大歡喜。“可若是賈夫人的肚子不爭氣……”應提督年節裏和屬下一起吃酒看戲時,曾這麼說笑過,“隻得一個丫頭片子,我和林大人同地為官,怎好看著林大人絕後?少不得挑些姬妾送給林大人,以幫著林大人綿延後嗣啊!你們說,是不是?”
在席的要麼是應提督心腹,要麼是想攀上東平郡王應家的,應提督說什麼,席間人自然都是連聲叫好哄笑,便是不認同應提督話的人,也不會這時候說什麼。
於是便有人笑道:“大人說得對!林大人本來還推大人送的姬妾,這回若賈夫人生了個丫頭,林大人可便不會再拒了罷!”
還有人附和:“正是!大人放心,林大人若還不收,我們幫大人去勸!”
應提督越發得了意,再加上席間吃了不少酒,更是什麼話都說:“這男人就是得剛強些!賈夫人十來年了才懷上一個,可見不中用!若林大人早早就多納幾個姬妾,現在估計都兒子成群了!偏是林大人懼內。要我說,賈國公雖然功高,可他都死了好幾年了,人死如燈滅,賈夫人現不過一等將軍之妹,林大人還有什麼怕的!賈夫人不賢,休了再娶便是!賈國公也是教女不嚴,哼!”(注1)
這話說出來,席間靜了一瞬,沒什麼人敢接,連奏樂跳舞的女子們樂聲歌聲動作也都變得滯澀。
榮國公雖然身死,但生前對聖上有救命之恩,死後也極盡哀榮。私下裏說一說林大人賈夫人便罷,編派到榮國公身上,萬一傳到聖上耳中,被聖上記住,性命不至於有所憂慮,但幾年內的前程是沒了。
應提督見席間靜默,大感沒麵子。
他使勁一拍桌子,弄得桌上碗盤震動,湯汁傾灑,搖搖晃晃起身,臉紅脖子粗的喝道:“你們……都怕什麼?有什麼好怕的?難不成是怕賈公爺夜裏從陰曹地府來找你們?一群孬貨!你們膽子也太小了!我說的有錯兒?沒了賈公爺,榮國府還有什麼?賈公爺嫡出三個孩子,賈老大!除了虛銜外沒有一官半職!賈老二!嘿嘿,聖上封他一個六品主事,五六年了他連動都沒動過!還有賈夫人!什麼國公府出來的大家閨秀,呸!不過是犯了七出之條的嫉妒女子!你們說!是不是?啊?”
見應提督這樣,應家席間服侍的人早去後院找夫人了,席上坐著的幾個應提督心腹互相看看,沒了辦法,忙上來攙扶,你一言我一語的勸道:“大人這是吃醉了,快扶大人後麵歇著罷。”
“是是是,大年節裏,大人高興多吃幾口酒,和大家說笑說笑,是咱們私下樂嗬,你們可別對外當一件正經事說,嗯?”這話是對席間非應提督心腹但是來依附應提督的人說的。
別說席上的人忙著答應,就是應提督自己喊過一回,也把他自個兒喊清醒了些。
想到現今賈王林史薛幾家是一心向著聖上,聖上因此對幾家可是比前些年還信重,聖上年過了五十,今年已經五十有五了,去年秋獵還親手射殺黑熊,眼見得是老當益壯。榮國府賈將軍隨行,還得了聖上垂問幾句,話中對榮國公皆是懷念。應提督再想想自己剛才說的話,也被嚇出一身冷汗,又拉不下臉認錯兒,便將計就計被屬下們抬回了書房。
後院應提督夫人聽得前頭的事,隻得撇下屋內諸女眷去照顧應提督。前頭來的都是應提督手下的人,後院自然是這些人的家眷,都是跟著自家丈夫來巴結應提督夫人的。
可應提督夫人並沒因來的各家太太身份不如她,又都想靠著她就驕矜自滿。她和在座的客謙和致了歉意,又命兩個女兒和心腹嬤嬤好好地替她招待,又再三道幾聲“失陪”,方才匆匆趕到應提督書房。WwW.com
應提督夫人趕到時,應提督已吐過幾回,又灌了一碗醒酒湯,倒在書房床上打起了鼾。她見應提督睡得熟,便來至外間,隔著屏風和送應提督回來的屬下問明前麵究竟發生了什麼,聽應提督屬下半遮半掩說過一回,心內煩躁至極。
這男人真是越來越糊塗!跟著二皇子瞎混,前兩年太子要拉攏林布政使,他為難林布政使還算有個說頭,可如今賈王林幾家早都擺明了一心跟著聖上,他再見不得林布政使好,那不是見不得聖上好嗎?
偏他是被從小寵到大,脾氣大得很,軟硬都不吃,人怎麼勸都不聽!她又沒有兒子傍身,隻得兩個姑娘,天長日久,她也隻能裝聾裝瞎任他去了。
當初若不是她走投無路,才不會嫁給他這小婦養的!姑娘們也要長大說親,有他這父親拖累,家裏還一大堆姨娘庶出兄弟,往哪裏去找好人家?
應提督夫人滿心愁緒,生怕應提督這話傳出去傷了家裏臉麵,又更把林家得罪狠了,或是更得罪了聖上,那時便是公公再疼愛也保不了他們,便嚴命在場服侍的下人閉緊了嘴,還往來客各家囑咐勿要把這日的事往外說。若不是怕應提督暴怒,應提督夫人真想親帶著厚禮往林家去賠罪。
隻是應提督夫人布置再多,也攔不住各家來客私下回家議論,並應提督清醒後去姬妾處放縱,心裏憋著火,難免多說幾句,又傳出去不少。
一時應提督看林布政使不順眼,並應家林家不合等話又傳遍濟南城。賈夫人產期將近,更是人人都放了一隻眼睛在林府,等著看賈夫人生下的是男是女。
林如海賈敏王熙鸞都便是沒親耳聽到,也知道外頭都是怎麼說的。
但三人皆不在意。王熙鸞是早就知道賈敏這一胎必是林黛玉,而林如海賈敏也早已看開,覺得兒子女兒都很好。若真是女兒,往後無子,要麼給女兒招婿,要麼過繼一個繼子,都是辦法。
林如海為安賈敏的心,還道:“便是女兒,往後有瑚兒鸞兒兄嫂護著,也不是無人可依,咱們盡可放心的。”
賈敏笑道:“為甚是兄嫂不是姐姐姐夫?從你那兒論可說是師兄師嫂,可從我這兒論就是姐姐姐夫。”
林如海笑道:“從敏兒處是姐姐姐夫和表兄表嫂,從我這裏是師兄師嫂,所以統共算來,還是要叫兄嫂更準些。”
賈敏想一回,忽然笑歎:“若不是你說,我都快忘了瑚兒是我親侄兒了。真要算起關係,反倒是這一層血緣最不重要。明日是鸞兒生日,也不知道瑚兒托咱們給她備的生辰禮她喜歡不喜歡。”
林如海搖頭笑道:“人家送未婚妻禮物,要麼送首飾簪釵衣裳料子,要麼送書畫,再不濟送些擺設,他倒好……”
夫妻兩個相視而笑,看到了時辰,林如海便小心攙扶賈敏回了臥房床上坐著,親給賈敏遞毛巾遞水,服侍賈敏梳洗畢,給賈敏擦了腳扶上床蓋上錦被,方自己洗漱。
賈敏安然躺在枕上,偏頭含笑看林如海的背影,慢慢挪動身子要去拽他頭上簪子,忽然覺得腹上抽痛。
她忙道:“如海!如海!我肚子疼!”
林如海腳才洗到一半兒,聽見賈敏這樣說連擦腳都來不及,霍然站起來轉身上床扶起賈敏,忙著問:“怎麼了?要生了?疼得厲害嗎?”
賈敏顰眉輕輕抽氣□□,抽空道:“還行,現在還不算很疼,快……”
林如海一把抱起賈敏,濕著腳趿鞋就往外走,邊走邊命:“快去叫產婆大夫來!”
丫頭們跟著忙忙亂亂,有一個丫頭見賈敏身上穿的還是寢衣,忙拿起衣架上的鬥篷追林如海,喊道:“老爺,外頭冷,給太太披件衣裳!”
林如海急忙在西側間炕前住了腳,把賈敏扶在炕上坐著,和丫頭一起給賈敏穿上兩件衣裳又披上鬥篷。
這時賈敏腹痛已經暫消,看林如海身上隻穿著單衣已急得滿頭大汗,不禁笑道:“快給老爺也拿件衣服來。別怕,這才剛開始疼,產婆都說頭一胎生一天也有的。”
丫頭們聽命,又去抱來林如海的袍子鬥篷。林如海胡亂穿上衣裳披上鬥篷,見賈敏又扶著炕桌神色痛苦,顧不得好好係鬥篷上的帶子,隨便往哪裏一搭,把賈敏抱起來就往產房衝。
請來的三位產婆就住在賈敏正房後麵後罩房裏,早準備好等著這一日。她們聽得賈敏發動,都快著穿衣梳頭出門來至產房,一位和和氣氣把林如海請出產房門外,兩位在賈敏身下看過一回,皆笑道:“夫人放心,這宮口才開,還早著呢,您且先歇一會兒,或吃些粥湯麵條這類好克化的東西攢攢力氣。您胎位正,養得好,這一胎必然是順順當當的。”
產婆們麵上從容,讓賈敏也不由安下了心,又和丫頭們道:“你們快去把這話告訴老爺,讓他回屋裏去等著,才開春天冷,他在外麵凍著,叫我也不得安心。”
丫頭們聽命出去,把林如海死勸回了屋內。林如海在堂屋裏站著冷靜了一會兒才發覺腳上且還濕著,身上衣服也穿得一團亂。
這時外麵人又報大姑娘來了,林如海看看自己身上,覺得十分不能見人,趕忙先回臥室去收拾儀容。
王熙鸞雖還未睡,也是洗過澡換了衣裳解了頭發在床上躺著,聽見正院有動靜,她急急忙忙穿了衣裳隨便挽了頭發就來了,好歹白鷺硬勸說要見林姑老爺,不戴幾樣首飾不像樣,硬是給簪了幾根簪釵,不然王熙鸞就這麼素著頭發來了。
產婆們才把林如海請出去不到一刻鍾,又軟著聲兒把王熙鸞給請了出來。王熙鸞親耳聽得賈敏胎位正懷相穩,又看了賈敏麵色紅潤健康,才安心出了產房門,往正房去等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