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好兒的說好回來就給他預備婚事的兒子又要病容憔悴躺著回來,從聽得賈瑚中解元賈珠病重消息的那日開始,王宜和每夜都沒斷過眼淚。
怎麼就又病了……
二妹夫這人她知道,這各地做生意的人最是精明,若不是珠兒已病得不能不說,二妹夫的人怎會把瑚兒得中解元而珠兒榜上無名還病倒的消息一同帶來?
還說讓家裏盡早請好大夫預備著的話……
王宜和賈元春都憂心得了不得,生怕賈珠有個三長兩短。
因賈元春一直知道賈政催逼賈珠,是以她日常和賈珠說話時不免十分小心琢磨賈珠話裏意思,有時還悄悄和賈珠小廝打聽他在國子監的事。
等猜到幾分賈珠這一科得中可能性不大,但賈瑚卻是十拿九穩,她立時便告訴了王宜和,想讓王宜和勸賈政少把賈珠和賈瑚比較。
她道:“娘,都十來年了,再怎麼著……哥哥在讀書上比不過瑚大哥確是事實。”
王宜和眼皮跳了數下,手也攥緊手帕,卻並沒反駁女兒。
賈元春歎道:“瑚大哥並非常人,從古至今能有幾個十二歲便能進學的人?若總把哥哥和瑚大哥比,哥哥比不過心裏自然難過。真說起來,哥哥十四歲進學已是很好了。便是這一科鄉試不中,再過兩科哥哥也才二十有三,便是再過三科也才二十六七。若有機會,請娘勸勸爹,別再……催逼哥哥了罷。”
王宜和歎得一聲:“你當我不想勸?寶玉養在你祖母那裏,我……”
賈元春默默握住王宜和的手,道:“娘,我知道您也難。”
王宜和搖頭:“我沒什麼難的。若有機會,我和你爹說說。”
但王宜和賈元春母女沒有等到機會。
賈元春和王宜和說這話時本來便臨近賈珠等南下鄉試出發的日子,而這幾年來,本來王宜和著意兜攬賈政,夫妻兩個感情有所轉好,王宜和三十五了還懷上一胎。但既是懷著身孕,王宜和要保胎,她也不是那等撒嬌做癡的性子,在旁又有丫頭趙氏,漸次又和賈政遠了。
懷孕大半年,生產坐月子一個月,又要養身一年半載,到賈寶玉周歲之前,王宜和還沒和賈政在一處過。她年已三十有七,懷著賈寶玉時又親耳聽得賈政滿口“理應為了家裏做貢獻”願意讓元春入宮的話,已對賈政心寒至極。
年歲奔往四十去了,除賈珠一個兒子賈元春一個女兒外,她又得了賈寶玉這個小兒子,全副心神都放在三個孩子和打理自己嫁妝並保養上,已是十分不願再和賈政重修舊好,夫妻感情不過“相敬如賓”,平淡如水。賈政每往趙氏周氏處去,王宜和聽到耳中並不覺得惱怒。
時又近了賈寶玉抓周,王宜和忙著日日往賈母處演練,好容易和賈政有機會說幾句話,又不小心把賈寶玉天生愛玩胭脂的事說漏了嘴,惹得賈政大怒,怎好提賈珠的事?因此便沒能成說。
再等到賈寶玉真正抓周那日,雖知道這樣是最好,賈政不免也覺得在遠近親友麵前丟了麵子,在書房動了大怒。他自己發火一通,想到賈寶玉往後必然不成器,賈珠又被賈瑚比到地上,不免又覺甚怒,對著賈珠說了足足半個時辰“不許再比不過賈瑚丟人”等語。
王宜和在後院知道賈政和賈珠單獨說話便覺不妙,不住使人往前院賈政書房探看。
焦心等了半個多時辰,王宜和見了賈珠模樣,便知賈政又對他說了許多說過百遍千遍的話。
王宜和暗自懊悔怎又讓賈珠聽到一遍這些。可事兒已發生,現在找賈政商議是再不可能,她隻好找補幾句讓賈珠放鬆些,注意身子的話。
囑咐了半日,說到最後,王宜和想起元春,加之她自己是盼著賈珠早日得中的,不禁又說出一二句若賈珠中了便如何如何等語。
誰曾想六月初四,宮中曹太監突然傳旨,聖上封賈元春為北靜王世子妃,同時有兩位側妃。榮國府裏滿府為了這事著忙,除賈瑚賈璉外沒人注意到賈珠的異樣。
妹妹的婚事終於定了,還有許多事未完,許多禮要成,賈珠不想因他自身耽誤這事,且……他也不想讓府中人人知道他身上又有不好,第二日又是出發南下的日子,賈瑚賈璉提議給他請個大夫來診治診治,被賈珠婉拒,說歇一晚上便好。
但歇了一晚上,到底沒全歇過來。
賈珠在賈母等長輩麵前辭行時尚能撐得住,但一出了大門要上車時,卻覺得腿腳酸軟,怎麼也使不出力氣。還是賈瑚給賈璉使個眼色,賈璉借賈珠力氣,才在府門口下人麵前勉強遮掩過去。
車馬行動起來離了寧榮街,賈瑚立時命林之孝速請個大夫到船上等著隨船往金陵去,診金和回程路費食宿都按三倍給。因此榮國府內人竟都不知賈珠上路時身上便不好。
等賈珠回到京中,賈瑚在榮慶堂內說了這幾個月的事,賈母等才知道賈珠這病竟然是從五六月時就開始的。
一到府門口,賈瑚就安排人把賈珠抬回他自己屋內去。賈政王宜和賈元春在賈母處聽賈瑚說完賈珠情況,都再也坐不住,忙著往賈珠院中去。
賈政在前頭獨個行得足下生風,背影裏透著怒氣,賈元春扶著王宜和在後麵緊趕慢趕才跟上。王宜和累得直喘,手捂著一側肋下急道:“老爺!珠兒還病著,您可莫說什麼……”
“說什麼!還能說什麼!”賈政頓住腳步,眉心跳動,壓抑著火氣道,“又是瑚兒高中他榜上無名!又是瑚兒毫發無損他橫著回來!被兄弟比成這個樣兒,我還有什麼好說!”
聽得這話,王宜和心裏“騰”地竄起一股火,張口便要反駁。
可賈元春先她一步開了口,落淚道:“父親,哥哥是沒能得中,可哥哥今年才十七歲,往後機會多著,今次未中,難保下一科也不中。便是到了下一科,哥哥也不過才二十歲的年紀。父親素來推崇林家姑父,林家姑父不也是二十有一才得中探花?父親,哥哥現還病著,便要打要罵,還請等哥哥病好了罷。”
賈元春鬆開扶著王宜和的手,低頭屈膝要對賈政深拜。
王宜和慌忙扶住元春,賈政也側開半步,夫妻兩人都道:“這使不得!”
賈元春已是聖旨欽封未來北靜王世子妃,雖還未成大禮,但聖旨已下,賈母為了賈元春體麵,便命賈元春出閣之前對家中長輩都不必再行跪禮,也是國法大於家法之意。
但賈元春念及不過幾年便要出閣,不能多在長輩們麵前盡孝,跪禮雖然不行,但日常禮儀分毫不錯,謹守規矩。
聖旨下了四個多月,北靜王妃先是遣心腹嬤嬤來榮國府帶話,後撐著病體帶了世子親來榮國府一回後,隔上十天半個月,她就遣人遣車來榮國府接賈元春到府上說話,次次都讓賈元春帶了許多禮物回來。
等知道賈母這樣吩咐,賈元春如此行事,北靜王妃連聲誇讚:“不愧是史太君。溶兒能得了史太君教養出來的姑娘為妃,真是溶兒的福氣。”
已是未來世子妃,又深得王府婆家喜歡的女兒這樣說,賈政不好駁了女兒麵子,隻得道:“知道了,元春往後萬萬莫要行此大禮,這不合規矩。”
賈元春拭淚道:“多謝父親體貼。”
這一出之後,三人一路無話行到賈珠院中。
王宜和肋上疼痛未好,卻來不及略歇一口氣,忙著低頭轉步進入賈珠臥房。
看著麵色蒼白虛弱的兒子,王宜和的眼淚更似走珠一般滾了下來。賈元春立在王宜和身後也不住落淚。
“我的兒!”王宜和哀哀喚道,“怎麼走之前身上不好也不說一聲?”
賈珠睜眼,看著哭得眼圈兒通紅的母親妹妹勉強笑笑:“那時妹妹大事剛定,我若說出來,不是平白讓人擔心?瑚兄弟路上給我請了大夫,到金陵時我已好了。這是在貢院累出來的。”
賈元春哽咽道:“得虧有瑚大哥哥和璉二弟同去,不然……”
才剛到了院中,王宜和賈元春母女便先奔到賈珠臥房裏,賈政卻是緩步抬腳上階,猶豫著慢慢入內。才到了賈珠臥房門前,他就聽得賈元春這麼一句,那掀簾子的手不由頓住。m.X520xs.Com
王宜和緊緊握著賈珠的手,眼淚流個不住:“家裏已經拿了你祖母的帖子請太醫去了。不過是累了傷身,隻需好好養上幾個月,定能恢複如常的。”
賈珠又笑了笑,才要說話,但他看見臥房門簾掀動,門簾一側露出賈政的手和半邊臉,立時全身僵住。
王宜和賈元春也發現了賈珠的異樣。見是賈政要進來,賈元春忙迎上去,低聲對賈政道:“父親千萬別……”
賈政放下簾子,幾步走到賈珠床前,看賈珠病容憔悴,眼神躲閃,麵上身上一點兒男子的剛氣都無,再想到賈瑚器宇不凡,英姿煥發,更覺心裏惱怒。
但礙著元春,賈政不好說什麼,便隻深深一歎。
這一聲歎聽在賈珠心中不亞於千萬句斥責,他心立時冰涼透頂,身上也開始控製不住的發顫。
王宜和正攥著賈珠的手,如何不知賈珠心情變化?她心下一沉,發狠起身把賈政拉到門外,在賈政隱怒的目光中開口:“老爺,家裏人去請太醫也有一會子了,想必太醫就快到了。不如老爺先去迎一迎太醫,把珠兒情況和太醫說說?如此等太醫到了珠兒這裏,也好立時開始診治。”
賈政知道王宜和這是要支開他,冷哼一聲,到底甩袖出了門。
在冷風中等了兩刻,賈政又慣是在外人麵前端方得體的,見了王禦醫,他一路上領路,一路便細說了賈珠情況。
王禦醫在宮中太醫院當差幾十載,不但醫術極精,聽人話音看人麵色見人說人話見鬼說鬼話的本事也是一流,榮國府又是他常往來的。
他一麵應著政老爺說的話,心裏已有計較,等見到賈珠病容,診脈問過幾句,他便知道這珠大爺的病十分裏最少有八分是政老爺催逼出來。
四年前珠大爺病時便是他來看診,那時候珠大爺身子不比現在強多少,但心氣兒可比現在好得多了。現今這珠大爺身上病不算太險,養回來七八分不是難事,難的是十幾年來被一再催逼太過,怕是珠大爺心中已無多少生機。
心裏不想好的人,縱使讓他吃下多少名貴藥材也不中用。
但這話可不好當著政老爺實說。
張太醫仔細斟酌開了房子,當著賈珠的麵和賈政道:“貴府上大爺這病須得好好將養二三年,這期間服藥飲食調養不能斷,最好也莫要太過費神讀書。珠大爺年紀還輕,等身子養好了,再下苦功不遲。且珠大爺還未娶妻生子,這為了讀書傷了身體底子落下病根兒太不值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