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爺怎麼了?”張問雁忽然覺得一陣天旋地轉。
身旁丫頭連忙扶住張問雁,張問雁甩開丫頭的手往前幾步,厲聲問:“給我說清楚!老爺到底怎麼了!”
來報信的小廝哭得滿臉眼淚鼻涕,不住叩頭道:“太太,老爺賓天(注1)了!今早小的們進去服侍老爺起床,才發現老爺已經沒了氣息……小的們晚間都警醒著,沒敢懈怠啊太太!”
老爺死了……
朝陽緩緩從東方升起,霞光刺得張問雁眯起眼睛,眼前模糊。
死了嗎?
“快去報給老太太!”張問雁聽見自己的聲音,“去太醫院請太醫來!請闔族中老爺們來!”
若老爺真死了,那府中爵位就是……瑚兒的。
瑚兒襲爵,等瑚兒成親後,她就不再是榮國府的當家太太。
她昨兒才和鸞丫頭……
若是瑚兒知道了……
張問雁覺得眼前越來越模糊,她努力睜大眼睛想要看得更清楚些,偏覺得頭也越來越暈,越來越痛。
怎麼這麼頭疼?是昨兒沒睡好?不行,老爺若真沒了,家裏還有多少事兒。起碼要把大事先商議完……
“太太!太太!”她聽見丫頭們的驚慌聲。
“衛姨娘!衛姨娘您怎麼了?”
翡翠?翡翠出什麼事兒了?翡翠還揣著七八個月的肚子,可別嚇著她……
這是張問雁意識消失前,最後的念頭。
賈赦死了。
榮禧堂東邊前後三間院落,從前往後住著賈元春王熙鳳和王熙鸞。王熙鸞的院子正挨著張問雁正院。
已是將近卯正(上午六點),王熙鸞已經梳妝打扮畢,預備出門找王熙鳳賈元春一同去給張問雁問安。
可才走到堂屋門口,她便聽見西邊吵嚷起來。
來不及好好係鬥篷帶子,王熙鸞快步跑到牆根底下聽得一會兒,麵上神色越來越凝重,心卻跳得飛快。
賈瑚下手了。
怎麼這麼快就下手了?
昨晚發生了什麼?
白鷺等也忙著跟上,看王熙鸞如此,都不敢發出聲音。
略聽一會兒,白鷺等也聽見了三言兩語,驚得麵麵相覷。
王熙鸞道:“蘭舟!你去告訴元春姐姐和鳳姐姐,我先往伯娘院子去了!走!快跟我過去!”
說著,王熙鸞已經一陣風似的往外走。
白鷺緊趕慢趕跟在她身邊,皺眉悄聲道:“姑娘,這事有些詭異,怎麼赦大老爺忽然就沒了?況且昨兒姑娘和張夫人還……咱們直接插手這事是不是不大好?不如還是和元春姑娘鳳姑娘一同去。畢竟姑娘和瑚大爺還沒……”
白鷺語速飛快,腦子也轉得飛快,又道:“況且姑娘這身衣服不大合適……”
王熙鸞麵無表情看白鷺一眼,把白鷺看得立時就住了嘴。她淡淡道:“人才沒第一天,換什麼衣服!況且我不是為了插手賈伯父喪事。你沒聽見那邊喊衛姨娘的名字?衛姨娘她正懷著七八個月的身孕,萬一有個三長兩短便是一屍兩命。賈伯父是當家老爺,他一走,張伯娘也暈了,誰去管衛姨娘?我現在不是賈家媳婦,不用去哭喪戴孝,有這時間若能救人一命,也是給我自己積福。”
翡翠前兩年幫她和賈瑚給賈赦下了幾回藥,次次都膽戰心驚。如今賈瑚和她回來第一天賈赦就沒了,這翡翠是沒經過大風浪的,難保心裏不會猜測賈赦死了下一個就是她。
她說要給翡翠一個好結果,就必然會給她一個好結果!
飛一般的到了張問雁院子後麵穿堂,王熙鸞提著裙兒三步並作兩步往上走,正撞見幾個婆子半抬半架著翡翠出來,翡翠麵如金紙,嘴唇蒼白。
王熙鸞立時問那幾個婆子:“裏頭怎麼樣了?是誰在主事?衛姨娘這是怎麼了?”
婆子們是盡知未來瑚大奶奶厲害的,況瑚大爺中了解元,老爺又沒了,往後這府裏不是瑚大爺當家?再過不得幾年,她們就都要在未來大奶奶手下討生活了。
因此那幾個婆子聽得問,爭先恐後道:“回姑娘的話,太太在裏邊暈了,現在是太太身邊的幾位姑娘在主事。姑娘快進去罷。”
王熙鸞搖頭,再問一遍:“衛姨娘是怎麼了?”
那幾個婆子忙道:“姨娘這是聽得老爺賓天的消息暈了。姑娘們命我們先把姨娘抬回院子裏,再給請大夫穩婆。”
王熙鸞道:“我不進去了,我跟著你們到衛姨娘院子裏。別事我不好插手,等會兒你們回給老太太和伯娘,說衛姨娘交給我罷。”
婆子們互相看看,都十分茫然,一時誰也沒說話。
白鷺忙道:“還請大娘們快些走罷,衛姨娘看著可不大好。”
“是,是。”婆子們見王熙鸞和她身邊丫頭們都一臉嚴肅,趕著重新動作起來。
往翡翠院子行去時,王熙鸞等正撞見賈元春和王熙鳳,兩人也是一臉焦急。
來不及親自解釋,王熙鸞給白鷺使個眼色,白鷺便停下和賈元春王熙鳳說了情況,又道:“兩位姑娘,我們姑娘雖然有心幫忙,怎奈身份上不大合適,怕惹人說嘴這未婚的媳婦還沒進門呢就總插手夫家的事。還請兩位姑娘快些去張夫人院子。”
賈元春鄭重道:“你告訴鸞妹妹,請她隻管安心守著衛姨娘,我必會回給老太太,不叫人說鸞妹妹的閑話。”
此時王熙鳳已猶豫完,也道:“鸞妹妹確實不好多插手,老太太到之前,我先過去無妨。白鷺姐姐,你和鸞妹妹說,我會和張伯娘解釋的。”
白鷺一禮,看賈元春王熙鳳往前頭去了,方才拔腳一路小跑匆匆趕上王熙鸞回了話。
在行到翡翠院門前,王熙鸞已命身邊人分別去二門上找人請大夫產婆——都這時候了就別顧忌太多,直接讓王家的人去找,讓廚房燒熱水,開庫房去參片來等等。她問得張問雁辦事周全,雖然翡翠還有兩三個月才生產,產房也已布置好,便命婆子們把翡翠抬到產房裏。
院子裏本來服侍翡翠的丫頭婆子本見翡翠是橫著回來的,驚慌不已。但見王熙鸞一項項交給她們任務,都覺有了主心骨,各自按著吩咐忙碌。
一個丫頭回道:“鸞姑娘,姨娘這裏有太太賞下來的參,不用再去取參。”
王熙鸞便命:“那快切了來給姨娘含上!”
屋內婆子們給翡翠掐人中,見翡翠眼睛睜開一條縫,驚喜道:“鸞姑娘!姨娘醒了!”
頭上也疼,肚皮上也疼,翡翠才一清醒就險些再暈過去,可聽得人叫“鸞姑娘”,她渾身一個激靈,立時就精神到一萬分,頭上和肚皮上也越發疼痛。
老爺沒了!大爺和鸞姑娘才回來老爺就沒了!鸞姑娘這會子不在太太身邊來看她,是不是她也要死了!
翡翠渾身發抖,喉嚨裏一陣陣泛起惡心。
王熙鸞看屋內一眼,低聲囑咐白鷺:“著人去盯著正院,有什麼動靜立時告訴我。還有去和人打聽昨兒晚上出了什麼事兒。特別要注意瑚大哥哥行動。”
白鷺表情嚴肅應下,王熙鸞方轉身往產房內間進去,看兩三個婆子圍著翡翠說些“姨娘隻管安心有鸞姑娘守著呢”等話,道:“你們先出去看熱水褥子都怎麼樣了,我和衛姨娘說幾句話。”
別走……別走……
翡翠哆嗦著伸出手要抓婆子們,看見王熙鸞就立在地下,又不敢出聲兒。
婆子們都往外出去,王熙鸞歪身坐在翡翠床邊,看著她的眼睛認真道:“這事賴不到你身上。你別怕,好好把孩子生下來,我保你一輩子的平安。”
愣了半晌,翡翠眼角大顆大顆沁出淚珠,哆哆嗦嗦問:“姑娘說的是真的?”
王熙鸞笑笑:“我答應過你,你怕什麼?你若不信,我現在給你起誓。若你背叛我和瑚大哥哥之先我便對你起了歹心,就叫我和瑚大哥哥一輩子無後。”
“嗯……嗯……”翡翠把眼淚鼻涕咽下,想說些什麼,偏這時一陣劇痛從她腹中傳來,疼得她麵色煞白尖叫出聲。
聽得聲音衝進屋內的白鷺等見王熙鸞身形僵硬,忙跑到她身邊道:“姑娘,產婆和大夫都一會兒就來了,姑娘年紀尚小,這裏不是姑娘呆的地方兒,姑娘還是先出去等著罷。”
王熙鸞似是回過神,忽然緊緊握了一下翡翠的手,起身道:“衛姨娘且請安心,等會兒廚上有人送吃喝來,衛姨娘便是吃不下也多吃幾口,省得生產時沒力氣。”
鸞姑娘的手鬆開她的手,翡翠察覺到她手心一粒小小藥丸,不敢亂動,隻忍著疼應是。
丫頭們護著王熙鸞出了屋子,翡翠的婆子丫頭們都各有事忙,一時屋裏沒了人。
肚子上的疼略緩,翡翠慢慢把緊握的手挪到麵前,看手心裏是一粒純黑的藥丸。
純正的黑色,比青色更濃重百倍。
翡翠猶豫半晌,終於在門簾掀動,婆子丫頭們進來之前,狠心張嘴把藥丸咽了下去。
她肚裏的孩子才七個多月不到八個月,才剛跌一跤動了胎氣必要難產。老爺沒了,太太也暈倒在地,鸞姑娘若要害她,隻需把她放在這裏不管,今日她便有七八分可能喪命。何必費心費神費事特特來這裏給她一顆毒藥,還是讓她自己服下?
鸞姑娘……
翡翠緊緊閉上眼睛。
若妾身今日掙得命在,往後不論您叫妾身做什麼,妾身絕無二話!
在大夫產婆請來之前,王熙鸞先知道了昨晚賈赦把賈瑚賈璉叫去喝酒,父子三個都喝得大醉,賈瑚賈璉都是被人抬回屋裏去的。
王熙鸞聽完,麵色凝重,心裏卻在想賈瑚必不可能在賈赦麵前——或者說任何不可信任的人麵前——喝成這樣,必會保有幾分神智。
那他就是裝的。
“聽說喝到最後,赦大老爺大發脾氣,把伺候的人都攆了出去。等過了兩刻鍾,是瑚大爺把人叫進來,赦大老爺和璉二爺都喝得睡在地上,瑚大爺看人進來了也睡著了。那時候赦大老爺還好好的活著呢。小廝們抬動赦大老爺手略重些,赦大老爺還瞪眼罵人了。”白鷺越說細節,王熙鸞越安心。
賈赦吃了她將近兩年的慢·性·毒·藥,不到兩年大病三場,估計太醫院禦醫太醫們診治過許多回,可沒人診出來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