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不是亡國之策,又是什麼呢?”
沒有人可以長生不死,朱祁鈺不能,於謙也不能,隻能以名長存。
一個會死三次。
第一次是生物性死亡,心髒不再跳動,不再呼吸,不再思考,意味著身體死了。
第二次是葬禮,意味著自此一生停滯在了最後的時刻,一生的榮辱在這一刻被頂格,那些遺憾再無法彌補。
第三次是遺忘,這世上再也沒有人想起你了,被徹底的遺忘,那就是完完全全地死透了。
楊洪的一生都在戍邊,人生的最後一仗,也是在宣府,差點把也先主力盡數吃掉,最後的彌留時刻,也是看到了大明的太陽再次升起,所以胡濙說楊洪是喜喪。
以名長存,就是名垂青史,永遠被人記住。
於謙完全沒必要上這道奏疏,無論是從什麼角度而言,他已經功德圓滿了。
隻需要在皇帝陛下手下,兢兢業業的完成自己分內的事兒。
救時宰相,大明忠骨。
但是於謙還是上奏了。
“陛下英明天成。心中常懷警醒,萬事考慮周全,特別是心懷萬民、民為邦本,一旦涉及民生之事,都是能緩則緩,陛下不會犯錯,若是有錯,都是臣之錯。”於謙笑意盎然的說道。
人一旦開始求那些自己都管不了的虛名,那便陷入了名利的陷阱之中,就此沉淪。
於謙不是很在乎自己的名聲,他隻在乎自己的品行,隻在乎大明是否能夠再興。
陛下也不是很在乎那些虛名,這對兒君臣坐在一起,討論自然是亡國之策,亡國之臣,亡國之君了。
“陛下,臣請陛下移駕。”於謙為了說服陛下,可是準備了後手。
陛下遲遲沒有下筆朱批,那是以天下生靈為念,但是於謙的諫言,何嚐不是以天下生靈為念?
朱祁鈺站起身來說道:“那就走吧。”
車駕從南湖別苑向著西北方向而去,沒過多久,便來到了一處連綿的破敗之地。
於謙歎息的說道:“陛下,這裏是龍江造船廠。”
朱祁鈺點頭說道:“朕知道。”
他當然知道這裏是哪,他自金川門而入,遠遠就看到了位於長江沿岸,秦淮河尾巴上龍江關造船廠。
大明的皇宮破敗了,這造船廠,也破敗了。
一入造船廠的門廷,就看到了七條作塘,作塘之上有泊位。
這個船廠,告訴朱祁鈺一個答案。
大明永樂年間建起,一直到宣德九年還在正常運轉的無敵艦隊,大明那支讓世界顫抖的無敵艦隊,消失的無影無蹤!
它們到底去了哪裏?
它們就靜靜的停在這船廠所設的碼頭之上,水閘之外則是碼頭,碼頭上的泊位上,停著不少的船舶。
因為長期無人維護打理,那支無敵艦隊的船舶停泊在龍江造船廠,最後腐朽在了泊位之上。
一隻長達四丈有餘的桅杆,就倒在了岸邊,長滿了苔蘚。
這些船爛在了這裏,甚至還不如沉到大洋之中!
至少還能作為魚兒棲息之所,日後有一天被打撈,重見天日!
寶船的桅杆早已倒塌,有些船舶已經腐朽隻剩下了龍骨,鐵錨已經完全鏽蝕,看不到本來的模樣。
寶船腐爛在了這裏。
朱祁鈺站在秦淮河畔和長江交彙處,沉默不語。
正統三年,朝廷對寶船進行了銷毀,三桅以上的大船被毀,二桅小船被撲買掉。
這裏這是一部分未被銷毀的寶船,但是也都爛在了淤泥之中。
浮光躍金。
夕陽灑在了秦淮河畔的水麵上,波光粼粼,水中流螢在春風之下,不斷被打散,跳躍著,和這龍江造船廠的破敗,形成了鮮明的對比。
於謙領著陛下走過了龍江造船廠的遺跡,這裏曾經聚集著超過兩萬名的船匠,這裏曾經有幾萬戶居住在附近,日夜不息的打造西洋水師。
篷廠、細木坊、油漆坊、鐵坊、索坊、纜坊、船塢等等工坊,已經倒塌,看料鋪舍、工作間已經荒蕪,甚至成了野生動物的棲息地。
作塘也滿是淤泥。
朱祁鈺、於謙、盧忠和數百名錦衣衛走過之時,驚得野兔倉皇逃竄。
“人無遠慮,必有近憂啊。”朱祁鈺深吸了口氣,話說了半截,但是於謙顯然聽懂了。
因為這本就是於謙帶著陛下來到這廢棄船廠,想要上諫的內容。
皇帝說的是人亡政息的大事,於謙要上諫的也是此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