鄭地虎是泉州人,之後又去了壕鏡,甚麼長崎、羊城港,那都是通商大埠,自然繁華。不過,這繁華一向是體現得很低調,很優雅,倘若是一個外鄉人來了這些地方,他最多會詫異於物價的高昂,又或者是這裏園林大宅的規模,煙花之地的興盛,當然,還有商鋪數量的繁多。大多數時候,人們隻能從這些角度來判斷城市的繁榮,因為碼頭上不管活兒多不多,那些苦力看著總是很受苦的樣子,並不會和別的城市有太大的區別。而商鋪那裏,一天的大部分時間都不會有太多的客人,越是做大生意的店鋪,門庭看著是越冷落的。
談生意是請到後堂去上茶寒暄,問貨也是慢慢騰騰,要彼此先摸一摸脈搏,至於價格,更是連夥計都未必清楚,全靠掌櫃和客人手拉手,袖子裏的功夫——這也是為何鄭地虎很難想象女子出麵做生意,光是拉手這一條她便通不過,始終還要通過一個男丁來為她做代理。鄭地虎是很習慣於這種生意的方式的,一切全都在暗處,賺多賺少得要靠猜……他也是在這交易大廳裏,才第一次見到買活軍做生意的方式。
“昨日到港的貨物已統計出來了!”
說來,早上那東江女娘一嗓子喊得還算正好,那時天色還沒有全明,剛剛入曦,鄭地虎吃了早飯,又商議好上舢舨,洗澡存錢等等,兩三個時辰忙活下來,到現在鍾點剛剛敲過十下,交易大廳裏全都是人——這是個很大的圓廳,裏頭散著幾圈圓形的水泥座位,此時擠擠挨挨,坐滿了人,彼此還在嘈雜地議論著什麼,光看人數便至少有二三百,而且看舉止,全是有一定實力的豪商。小徐對鄭地虎道,“這裏一家商戶最多兩人進來,今日是我陪著貴客,明日起貴客可以自擇一個幫手。”
這樣計算,光此刻在場的便有一百五十個商家了,也難怪雲縣碼頭船隻雲集——鄭地虎也在心中估量著羊城港的商戶數量,有能力躉貨的大商戶能有上百麼?恐怕是沒有的,羊城港的生意說穿了,也就是那麼幾十人在做,下頭的都是跑腿分銷的……
說穿著,因是冬日的緣故,大多人都穿著棉襖,聽口音,這是天南海北,甚至還有鄭地虎陌生的腔調——估計是內陸來的豪商,這些人彼此有些很熟悉了,正在寒暄談笑,有些則和鄭地虎一樣透著生疏,不斷向一旁的夥伴詢問著什麼——看來小徐這樣專事接待的吏目也並不少。大廳中人聲嗡嗡,需要好一會兒才能習慣這嘈雜的環境。
而大廳中間,則是一塊大黑板,上頭掛著一排排的木牌,分別寫了品名、質量,一旁則露出了黑板的漆,用粉筆寫著數字,一個吏目正在緊張地看著手上的簿子,往上抄錄,而另一人則拿著鐵皮做的喇叭,聲音洪亮地說道,“除了我們買活軍包買的牛之外,昨日到港的有皮棉、生漆、桐油、鐵、硝石、皮革、煤塊、羊毛……”
這些貨物的份量都不少,而且其中很多東西都是犯禁的,真不知哪來這麼多商家運到雲縣這裏賣——雞籠島的硝石都不多的,這些貨一般的商家或許還好,鄭地虎看著是真眼饞,尤其是旁邊抄錄的價格,更令他大為心動:真是不貴!尤其是硝石和鐵、生漆!
除了這些大宗貨物之外,還有就是一些常見的外銷品了,比如瓷器、茶葉、絲綢,這是常見的貨物,而且銷路一向是很穩定的,這些貨鄭地虎也能吃下,他可以到雞籠島去賣給西洋人,轉手一次便是一次的利潤。西洋人對這些東西,一向是來者不拒,和他們做生意是很有賺頭的。
除了這些以外,還有各地的特產,份量倒是都不多,很顯然是帶了一些本地出產而不在買活軍求購廣告上的貨物,過來試水的。用具有竹器、木器、漆器,百工之物有金銀三事、工巧銀簪釵環,甚至連通草花都有人賣,顯然就是隨意拿來塞在船裏的,還有各種居家的器皿。木材也有賣的,但很少,遠距離海洋貿易,要放木排很難——倒是還有人賣船的。
吃食上也有人賣,多數是調料為主,油鹽醬醋甚至有許多是鄭地虎都陌生的,油就有小磨香油、菜籽油、花生油,還有一種什麼棕櫚油,醬更不必說,洋洋大觀,川蜀的醬油,沿海的蝦油魚露,醋是山陰和鎮江的老陳醋,雖然份量都不多,但勝在品類齊全。甚至連孜然、胡椒都有,隻是價格頗為昂貴,也不知最後能不能賣得出去。
除此以外,便是一些便於保存的食物,如金華的火腿,北方的清醬肉,廣府的竹升麵——鄭地虎始終很懷疑這是繳獲得來的,但既然買活軍說是昨日到港,便也姑且相信了。又有銀絲掛麵、線麵還有麵粉、米粉、米線幹,並各種糕點。那吏目足足抄了兩三麵黑板,這還不算完,又推出了一個黑板,倒是已抄好的,上頭寫的鄭地虎一看就明白了,毛衣毛褲、蜂窩煤……都是買活軍這裏自產的商品,大概也是昨日從別處運到雲縣的,有賬目先到,便可以提前地抄出來,做好準備。
等黑板都推出來了,十幾個女吏目又走了進來,個個手裏都拿了一把算盤,在圓廳中央的長桌後坐了下來,身後又豎著小板子,寫了‘甲1-3列’這般的標號,鄭地虎看了一眼便大致明白了,“哦,一人管這幾列的商品,這是要撲買?”
小徐拊掌讚道,“大人聰明,咱們這裏是不允許公開喊價的,一般都分兩次競標,上午一次,第一次競標結果出來後,可以考量兩個時辰,下午再第二次競標,如此得的價格,便是最終結果。”
這是前所未有的辦法,鄭地虎一時很難說這是好還是不好,因他從未做過這般的生意,便是在十八芝裏,他也不管貿易。更讓人可恨的是,他帶來的銀兩是不能隨意動用的,要做贖船使用,否則便是買了貨物來,又該如何運回去呢?
如入寶山而空手歸,這讓他的心情相當沮喪,但即便如此,熱鬧不能不看,見識不能不增長。鄭地虎往後一靠,妒忌地看著其餘商人交頭接耳,和自己的幫手或是同行熱烈討論著該如何填單,同時也思忖著這對買賣的影響——且不說主事者,如果他是商家呢?他願意來這裏做生意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