試穿?
和這家店的陳設一樣,這個新詞兒,對於七娘、九娘來說,也是聞所未聞的。事實上,如果不是今日來逛商場,兩個小娘子可能一生也不會走進成衣店裏。因為成衣店在此時,多是專賣從當鋪、百姓手中收來的二手衣物,也有叫估衣鋪的,便是偶有新衣出售,也多是客人因故未從布莊、綢緞莊取衣物,鋪子收不到尾款了,便轉手給成衣店,回些本錢。
正經的百姓人家,大概一年能做一兩身衣服,便算是很殷實的了,他們多是去布莊裁幾匹布來,家裏娘子心靈手巧的,便回家自做,這樣餘下的碎布料還可以攢下來做別的用處,百納布做手帕,做小衣裳、鞋底,都很實惠。
但若是家裏沒有女眷,又或者女眷做不得針黹,那布莊也有裁縫,額外付手工費,到時來取成衣便可,不論如何,量體裁衣是一個必須的步驟,便是人來不了,那也要帶了有記號的繩子過來——一根繩子,圍著腰,掐一下,用炭筆點一點,這就是腰圍,還有肩寬、腿長,大概知道這些尺寸,一件衣服也就有了。
富戶人家的女眷,若是結識了繡莊的好裁縫,也會從綢緞莊子裏裁了布,拿到繡莊去請人做。而如雄國公這樣的人家,他們自己家就經營了布莊,行事自然便宜,管事每年按季都來家裏請安,若有時新的好料子,也會帶來孝敬,一年四時八節,總得給家下人都置辦幾身新衣的。
這些都是由布莊自己的裁縫在做,至於夫人姐妹們的衣服,有些是身邊手巧的針線娘子做,有些是寵愛的丫頭自做,她們不太穿外頭的針線,也不出去逛街,這還是第一次走進這樣專賣全新成衣的服裝店裏——其實就連圓領衫這樣完全是買活軍興起的樣式,雄國公府也還是自己去裁布回來,讓身邊人做的,這時候能弄到有些彈力的棉布,可比弄到全新的成衣要難得多。
也是因此,她們對這店裏的陳設是沒有任何品鑒的,很自然地作為服裝店的樣板給接受了下來,視線順著動線的設計,落到了幾件焦點衣物上,九娘最留意的,自然是那對襟帶紐扣的衫子。
這衫子是月白色的,不長不短大概到腰際,側腰挖了一個半圓,紐扣是銀色,在陽光下閃閃放光,九娘對這個款式,無法想像上身是什麼樣子,但對紐扣愛不釋手,隻覺得和常見的盤扣比起來,更為輕盈,一顆顆大小完全一致,連紋樣都一模一樣,真不像是澆築出來的,這樣小的東西,難為塑造得這麼精細,甚至仿佛連頭發絲兒都能看見,而且每一枚幾乎完全一樣,在此時來說,這幾乎是不可思議的事情。
“還可以試穿嗎?”
在九娘想來,所謂的試穿,就是把衣服拿起來在身上比一比,她們挑選布料時也是如此,拉出布料,放在身上比量一下,看看是不是襯自己的膚色,但女夥計卻把她帶到了一排如剛才廁格一般的小隔間裏,笑道,“這個襯衫,單穿束進褲子裏也可以,套在圓領衫外,做個外套一樣也可以,貴客可以兩樣都試試看。”
說著,便讓她帶著衣服進去,把門關好。九娘見門牌上寫著‘試衣間’,也是新奇得要命,暗道,“是了,成衣要試啊——若不是這樣的新式衣物,原也不好一個人來試的,沒個人幫忙,怎麼能穿的好呢?”
或許有人可以,但反正九娘是決計不行的,她拿起襯衫端詳了一會,又見領口內縫了一個小布條,上頭寫著一個2字,不太知道是做什麼的,便先脫了比甲,剛想著,‘這裏倒是沒有搭衣架子,莫把我的小紗衣裳給弄皺了’。
一轉頭,又見身後牆上有一排架子,上頭鑲嵌了幾個掛鉤,一個掛鉤上已掛著一個怪東西,長長地伸出來,仿佛是烏紗帽的兩條梁,忽然間福至心靈,想起店裏的衣服似乎都是這樣掛著的,便把比甲掛了上去,果然嚴整輕盈,這也是九娘前所未見的東西,心底不由想道,“這也就是紗的了,若是絲綢,說不定會滑落,還是咱們家裏那樣的好用。”
不過,買活軍是很少穿著綢緞的,這種衣架對棉衫倒是好用。九娘先撚了撚‘襯衫’的布料,還是棉的,不過相當柔軟親膚,她先試著褪去短袖衫,將它單獨穿好,一個個扣上扣子,紮入褲子裏,發覺有袖扣,又扣了起來,再調整了一下門襟裏支出的兩個小角,這才開門出去,有些忐忑地走到穿衣鏡前去看效果。
“啊呀,啊呀呀。”
店裏的親眷們,早已期待不已了,九娘一出來,頓時成為眾人的目光所審視的焦點,若是穿著不雅相,隻怕這件事是要傳一輩子的,但還好,七娘這樣的小姐妹自然不必說了,便連三房的四嫂子都忙道,“真是佛靠金裝,人靠衣裝,九娘這穿著,我不敢認了,怎麼竟是這樣挺拔襯身,這樣俏式?隻有一點,如此反而像個小子,不像是丫頭了。”
“原見你用比甲來搭這圓領衫、排扣的褲子,已覺得很精神了,不想搭了這襯衫,更是俏麗。這扣子是好,亮閃閃的,瞧著便叫人歡喜,可比盤扣要簡潔多了——我最不喜盤扣,總是那些吉祥花樣兒,瞧著膩味得很。”
“隻有一點,這襯衫太挺括了,反倒顯得褲子‘泄’了一點兒,九娘,你穿這條,這褲子我瞧著好,窄了些,但料子和這襯衫是更搭配的。”
大家同在一府裏住著,哪能人人和諧,你和我好,我和她好,總有派係,難能和今日這般,大家都全忘卻了往日的齟齬一般,沉浸在這新鮮的興奮之中。九娘對鏡自照,也是眼前一亮,心跳的飛快,隻覺得自己簡直換了個人一般,不由自主,便挺直身子,做出了體育課時先生要求的姿勢來,果然,身形更見窈窕,而且有一股說不出的味道。
這個味道是在何處,女眷們說不上來,隻是感到新奇好看,還是女夥計笑著道破真諦,“咱們敏朝的衣冠,視覺上一向是向下流動的,是以頭頸處便要顯示出一種柔和服帖的弧度來,在曲線上和衣裳形成一致,整個衣裳的重心,也就是最寬大的地方,一定是在裙角。這樣就務求在胸口、肩線上,要服帖,不要越過了裙角和頭頂狄髻的連線。”
她從櫃台後取出了一條月華裙來,請七娘圍在腰上,搭配著比甲,又用尺子做了個連線,“前後左右的線條,都在這連線內,瞧著便是美的,文靜、雅相。因此,女子最好要微微地含胸,肩線也要往下壓,有一點兒溜肩是最好,因為若是抬頭挺胸,肩膀和胸口的線條,便會把這個三角形支愣起來了,破壞了這種和諧。”
她還是請七娘來做示範,大家都覺得頗有道理,九娘更是宛若聽了什麼天書一般,不願錯過一字,她素來愛好打扮,但從未聽說有人從這‘幾何’的角度,來評判素日裏穿的衣裳,不管有沒有道理,這樣新鮮的說法,都是要聽的,更何況她覺得這也很說得通。
“而買活軍的新式衣裳,雖然在初衷上,是為了方便女子工作、健體,因此一定為了要容易活動,才推崇褲裝,但一旦褲裝流行起來了,在線條上,便會有很大的變化,因為裙子是連成一片的,而褲子是分開的,從頭到尾,不再是一個簡單的三角形了,而是一個複雜的,多樣的形狀,若是寬腳褲,那是兩個梯形,哪怕穿了長比甲,把□□那一片遮蓋了,露出的褲腳,走動時也是兩個長方形。”
關於幾何的知識,女眷,尤其是年輕,未出嫁的女眷們,她們是明白的,因為最近她們正在跟著將來特科的課程學習,四嫂子也還好,那幾個府外的女眷便聽得吃力了,好在女夥計的櫃台裏還有課本,她翻開一頁,比著七娘和九娘,對幾個懵懂的女眷,指指點點地講解著,“因為下身線條的變化,上身的線條也要跟著變化,不能再迎合著湊成一個三角形了,所以在腰身處,不能和從前的比甲、外衫一樣,一味的上小下大,做一個小三角頂,這樣看著,是不搭配的,上衣支愣了出去,沒有東西接著,便仿佛撲了個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