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色漸漸晚下來了,延綏鎮城門前,已經有不少挑著擔子的身影,正在排隊入關——這也是開邊市之後,重新出現的風景線,若是從前,延綏鎮朝著關外的大門,常年閉鎖,隻有往來打探草原消息,還有去前方寨堡送信送補給的隊伍出入時,才會開啟一線城門,人丁皆從這窄窄的縫隙裏經過,若是有馬也得分著走,為的就是防範一切可能的變故。
但,自從去年開始,這樣的老規矩就行不通了,因為買活軍在延綏鎮外十裏路的地方,找了一塊平整的荒地,開起邊市來了——直接在延綏鎮城牆外開,那肯定是不行的,駐軍不能同意,他們挑選的這個距離也算是恰到好處,從軍事上來說,不能講對延綏鎮有什麼太大的威脅,本身這塊區域也是延綏鎮的戰略緩衝區,那些韃靼人前些年來打草穀時,就經常在芨芨草甸那一塊歇宿,漢人的百姓們是不敢過去的,這個角度來講,邊市開在這裏,倒也算是給延綏鎮安置了一個前哨。
當然了,擅開邊市,這是很大的罪名,從前來延綏鎮的通邊商隊,沒有這麼大膽的,都隻有借著去寨堡送補給的借口,私下通商的份兒,真正光明正大開起邊市來的,買活軍是獨一份兒——他們是買活軍,可不是敏朝治下的百姓,駐軍因此也顯得束手束腳的,管束他們吧,隻說不做沒有用,可真要動手,誰能承擔這個責任呢?
這都先不考慮打不打得過,打贏了之後要付出多少代價的問題了……要說打,按人數上的差距來說,把商隊全殲應該也還是可以的,但要付出多少代價,死多少兄弟呢?
要知道,買活軍來邊關的活死人,一個個都是膀大腰圓,帶了火銃隨身,看著一個至少能打兩三個,比邊軍中困苦的漢子要強壯了數倍,哪怕就是婦女,也沒有瘦弱之人——都打聽過,買活軍倒也不是都這般模樣,隻是往內陸走商隊的活死人,必須經過特別選拔,要有足夠的自保能力,還要經過軍訓,及格線就是要能一打二,所以能來的絕不是善茬。
包括女娘,那也全都有從軍經驗,而且,因為買活軍中,來自外部的女子兵源較少,這些女兵很多都是彬山長大的,謝六姐的心腹人,地位與眾不同,在隊伍裏很能說得上話,若是把她們當軟柿子捏,那就要小心六姐菩薩龍顏大怒,發她的大飛箭來打人了。
因為報紙的普及,哪怕是西北邊陲,對天下大勢也不再那樣一無所知。南方買活軍的動靜,是讓邊軍們驚歎豔羨的,雖說山高皇帝遠,隔了大半個華夏呢,但他們可不敢保證買活軍就真無力西顧了,或者,要再往深說一層呢,如果雙方發生了摩擦,買活軍以此為借口,撕毀和議往北擴張,延綏鎮的將兵們,承擔得起這個責任嗎?
因此,要說打,不是打不打得過的問題,那是敢不敢打的問題。這一層的考慮,是實實在在的,因此,駐軍在邊市這件事上就表現得很低調,裝聾作啞,似乎是一無所知,私下寫奏折上報——這是最開始時的態度,且觀後效吧,這邊市開不開得下去,還是兩說呢,沒準什麼時候就鬧出亂子來了,若是韃靼人來燒殺搶掠了,那邊軍再介入,也有個話頭。
韃靼人確實是來了,而且來得很多,各大部族的人輪換著來,但流血事故確實是一直沒有鬧出來,反而是延綏鎮這裏,因為買活軍的商隊經過,還有陡然興盛起來的羊毛貿易,陡然間,就要比前些年繁華了不知多少倍,九邊百姓的日子,一下從艱苦難捱,‘逃邊’成風,調過了個來!
此時回頭來看,一切的變化都是有跡可循的,隻是身在其中,卻不覺得有多麼的稀奇,一切都仿佛是自然而然:牧民們來賣羊毛,邊市這裏的價格好,值得他們特意跑一趟——不但羊毛的價格好,商品的價格也好,鹽、糖,都是好東西,價格那樣的便宜,還有馬口鐵,這東西在牧民中實在是太風靡了,比瓷器、陶器都更受歡迎,輕便、牢固、耐用,一個鐵皮水桶,在牧民看來都是能傳家的好東西!
來了邊市的牧民,走的時候沒有帶著現錢離去的,全都把自己的皮草、白食、羊毛,換成了各式各樣的日用品和鹽糖,而買活軍這裏,得到了大量便宜的初級產品,生羊毛、隻經過簡單鞣製的皮革,一袋袋的奶製品……他們把奶製品送往巴蜀,在巴蜀走航運去買境那裏,這是買活軍那裏很多奶食的來源。京城的使館用的奶食,是從張家口附近的草原過來的,和這裏是兩條並行不悖的線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