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3章 絕色(1 / 2)

李師師眯起眼,視線仿佛穿過了空中那如霓霞亂舞的火光,看到了很遠、很遠的從前,低聲道:“我被劉易知那狗賊賣入桃花洞的妓館時,不過六歲。那時正值臘月,天寒地凍,我裹著又破又薄的衣裳,蜷縮在夥房的爐灶邊,借著炭火的餘溫度過了妓館裏的第一夜。

“直到今日,我依舊記得天亮前做的那個夢。我夢見坐在家中的閣樓上,窗外春暖花開,天藍如海。燕子在簷前築窩,蝴蝶在花樹間飛舞,媽媽在院子裏做著女紅,哥哥爬到那株槐樹上,一邊掏鳥蛋,一邊回頭朝我扮鬼臉。陽光照在他的笑臉上,金光燦燦,那麼溫暖……

“可是夢很快就醒啦。一個夥夫揪著我的頭發拉了起來,劈手就是幾個耳光,說我是晦氣的賤種,弄髒了爐灶,連打帶罵地將我拖到院子裏,罰我為夥夫、龜奴們漿洗衣裳。

“大雪紛飛,井水冰冷徹骨,才洗了片刻,十指便已凍得沒有知覺了。我一邊洗,一邊哭,想著媽媽和哥哥,淚水流過臉頰,還來不及擦拭,就結成了薄冰。那夥夫嫌我洗得太慢,不時地嗬斥辱罵,拳腳相加。若是從前,哥哥必會撲上來,幫著我又打又咬,但這時他已經不在了。

“那一天,我至少挨了十幾頓毒打,昏昏噩噩,漫長得仿佛等不到邊際。好不容易熬到了天黑,那夥夫將我拖入柴房,丟來一碗剩菜冷飯,又狠狠地踹了一腳,揚長而去。我抖抖索索地吃完最後一顆米粒,蜷在角落,聽著狂風在門縫裏呼嘯,渾身凍僵,感到從未有過的傷心與恐懼。直到那時,我才真正明白,這個世界隻剩下我孤獨一個人了。

“打那以後,我每天戰戰兢兢地洗衣、燒火、打掃房間、清洗馬桶……幹所有最髒最累的活兒。妓館裏的任何一個人都可以使喚我,召之即來,揮之即去,稍有不快,便是劈頭蓋臉的辱罵鞭撻……短短半年,我流幹了這一生的眼淚,終於漸漸不再哭了。”

岩漿滾沸,火光忽明忽暗地映照著李師師的側臉,她嘴角微笑,聲音裏帶著說不出的蒼涼與怨毒。

許宣想到她年僅六歲,父母雙亡,相依為命的哥哥也再難見著,隻能孤苦伶仃地在妓館裏受盡欺辱,終日提心吊膽,以淚洗麵……也不禁心有戚戚,胸膺如堵。

又聽她接著說道:“老鴇嫌我年紀太小,不能接客,身體又瘦得跟蘆柴棒似的,幹不了重活,又將我賣給了甜水巷的另一家妓館。於是之後的三年多裏,我從桃花洞被賣到了甜水巷,從甜水巷賣到了南北斜街,又從南北斜街賣到了礬樓。

“礬樓是東京最熱鬧繁華的銷金窟,位列七十二名樓之首。由五座巍峨壯麗的樓閣組成,高三層,錯落圍合,彼此以廊橋相連。礬樓裏日日酒宴,歌舞不休,即使到了深夜,依舊管弦並奏,燈火輝煌。京城裏的文人墨客、官宦商賈、三教九流……無不蜂擁而至,在此尋歡作樂。

“那年我十歲,麵黃肌瘦,琴棋書畫樣樣未曾學過。買我的人叫做‘李姥’,是京城裏有名的老鴇,人前春風滿麵,人後陰狠刻毒,被她活活打死的雛妓也不知有多少。我早聽說過她的惡名,又是忐忑又是害怕,暗暗打定主意,她若是逼我接客,便立即從樓閣上跳下去,死也要死個清白。

“出乎意料的是,她對我倒是和顏悅色,東摸西看了片刻,便讓嬤嬤領我洗了個熱水澡,送來了一套剪裁合身的衣裳。我從沒敷過鉛粉,抹過胭脂,更沒穿過如此柔軟順滑的衣服。怯生生地看著銅鏡裏那個陌生的自己,飄飄忽忽,如在夢裏。

“嬤嬤領著我,來到礬樓後一處僻靜的院落前。正值暮春,門前楊柳依依,係著幾匹雪白的駿馬,夕陽照在的牆頭的桃花上,絢爛如霞。我從未見過這等精致秀麗的園子,左折右轉,一步步就像踩在雲端。繞過千奇百怪的假山,穿過曲折幽靜的長廊,終於來到了池塘東角的一座樓閣前。

“窗前長著幾樹豔紅的櫻桃,卷著綠紗簾,隨風搖曳。琴聲飄渺,和著那似有若無的熏香與周圍馥鬱的花氣,聞之欲醉。嬤嬤將我留在門前,一句話沒說,就躡手躡腳地走了。

“我心裏如懸著吊桶,七上八下,卻又不敢走開。等了好一會兒,忽然聽見身後有人遙遙吟誦道:‘新綠小池塘。風簾動、碎影舞斜陽……’那聲音溫和清雅,說不出的悅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