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許宣再睜開眼時,麵前對坐著的,又變成了那長須亂發、袈裟破舊的老僧,左手捏拈花指,右手握著乾坤袋。低頭下看,又已回到了自己的肉身,大喜過望,一麵拾撿裂天刀,一麵想著如何從敖無名手中奪回乾坤袋,笑道:“多謝師父!徒兒這就為你斷開枷鎖。”
剛握住刀柄,卻聽敖無名道:“且慢!”隻見他抬起頭,雙手合十,低聲道:“施主,一旦劈斷鎖鏈,蒼生浩劫,將因你起。業孽深重,望君三思。”
見他臉色蒼白,眉目慈悲,神情又似換了一人,許宣不由得一愣,脫口道:“大悲長老?”
“敖無名”勉強一笑,道:“邪迷之時魔在舍,正見之時佛在堂。施主還不明白麼?空空一具皮囊,本就是過往之所,敖無名也好,大悲也罷,都不過是暫居於此的過客……”
話音未落,臉容急劇扭曲,眼冒凶光,一把捏住乾坤袋,喝道:“好徒兒,別聽他囉嗦,快把鎖鏈斬斷了,否則你我,還有這嬌滴滴的蛇妖就全死在這兒了!”
許宣正欲劈斫,他的臉又停止波動,搖頭道:“一念之差,萬劫不複,施主回頭是……是……是……”臉肌抖動,滿頭都是黃豆大的汗珠,涔涔滾落,那“岸”字卻始終吐不出來,忽又咬牙切齒地獰笑道:“地獄西天,皆在人間,東南西北,何處是岸?許小子,快動手!”
頃刻之間,敖無名便更換了十幾遍神色,忽陰忽陽,忽惡忽善,仿佛是兩個人在唇槍舌劍,交替激戰。
許宣心念也跟著千回百轉,驀一咬牙,取出流霞鏡朝那光球一照,霞光炸射,映在敖無名扭曲劇變的臉上。
那魔頭大叫一聲,汗出如漿,神色卻陡然平靜下來,喘了一會兒氣,笑道:“好徒兒,你果然聰明伶俐。移神換魄大法極傷元氣,通常用上一次,需休養十天半月,方可恢複。為師連用兩次,便被那老禿驢趁虛而入。虧得你用鏡麵反照‘鮫珠’和‘海鬼屍螢’,否則就壞了大事啦。”
許宣“啊”地一聲,方知頭頂飛旋的光球竟是傳說中鮫人淚水凝化的靈珠。此珠長埋海底最寒冷幽暗之處,被視為極陰之物;而那“海鬼屍螢”又是從海底殘骸裏腐生的屍蟲,據說寄存了水鬼魂魄。先前慧真師太垂下鐵盒,放出這兩種極陰之光,照耀“大悲和尚”,想必就是為了迫出藏埋於他體內的“敖無名”,令其無所遁形。
敖無名歎了口氣,道:“我少說要三五天才能恢複元氣,這鮫珠和屍螢也隻能暫時鎮住‘大悲’,等出了地牢,外頭陽光普照,隻怕我就壓不住他了。罷了罷了,小子,這鐐銬不必斬斷了,你先自己一個人走吧。”
許宣一愣,若換作兩個時辰前,他自是樂得溜之大吉,但此時白素貞落入這魔頭之手,六合棺又不知在何處,豈能一走了之?
敖無名嘿然道:“放心,小子,我會出去的,不過並非現在。為師不怕外頭那些窩囊廢,隻是擔心‘大悲’作祟。。你出去後,替為師去拿一樣東西,再送回到此處。有了彼物,我就再也變不回大悲了。”
許宣被他勾起了好奇心,道:“既如此,那我就放心了。卻不知師父要我去哪裏、拿什麼?”
敖無名嘴角勾起狡黠的微笑,道:“你自然該放心。為師讓你去的地方、拿的東西,就是能救你心上人性命之物。”
許宣一震,失聲道:“昆侖山,忘情草!”
“現在你知道什麼叫因緣際會、造化弄人了吧?”敖無名須眉亂顫,放聲狂笑,扭曲的臉在詭譎的霓光裏更顯猙獰,“普天之下,能斷絕老子情根、抹滅‘大悲’意誌的,唯有昆侖山忘情草;而能救你這位嬌滴滴蛇妖、清除她體內情花之毒的,偏偏也隻有此物。賊老天嗬賊老天,你將這小子送到我麵前,我且看你這回又想如何戲耍老子!”
許宣心裏突突劇跳,也不知是驚是奇是駭是喜,難道冥冥之中真有天意?雖知這魔頭一旦泯滅了“大悲”心魄,人間必定浩劫再起,為禍之深廣,勢必遠超林靈素。但他自遭滅門慘禍,日益憤世嫉俗,認定老百姓都是愚昧冷漠的看客,隻要能救回白姐姐、報得大仇,縱使蒼生塗炭,又與他何幹!
當下定了定神,揚眉道:“既然天意如此,又複何言?隻要師父能將我送入‘六合棺’,穿梭昆侖山,我定將‘忘情草’送到你眼前……”
敖無名雙眸寒光閃動,大笑道:“小子,你當昆侖山是這金山,不死樹是這塔林,可以由你任意來去麼?老子去過秦陵、蓬萊,也闖過窮山、北海,刀山火海全都如履平地,唯獨在昆侖山上栽了跟頭,差點兒把腦袋掛不死樹上了。你一黃毛小子,乳臭未幹,竟然也敢說如此大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