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安城的雪夜,冷起來雖然沒有上京城那樣酣暢淋漓,卻也自有一份清幽朦朧,平日裏深沉肅穆的宮城,這會兒也現出幾分包容與溫厚來。
燈火通明的正明殿中正進行著一場宮宴,乃是惠太妃心疼兒子日夜操勞,專門為他張羅出的生辰宴,這也是趙靈昭繼位以來的第一場彙聚群臣的盛宴。
皇後之位空懸,貴妃韓芙與趙靈昭關係冷淡,等閑不與他同案而坐,宋相宜品級不夠,所以這位年輕的皇帝便被太後與太妃夾在中間,被當成個小輩照看著。趙靈昭耳邊聽著她們的瑣碎嘮叨,看著麵前菜品堆積如山的碗碟,不由感到有些滑稽。也許是先帝後宮女人就少,大家都習以為常了,到現在為止也沒人敢提立後的事,倒讓趙靈昭省了心,可以毫不分心地撲在朝政上。
雖然大趙新軍在西蜀的表現不盡人意,卻也並未超出趙靈昭的最壞設想,趙靈昭胸有成竹似地鎮定,給朝野上下吃了一顆定心丸,甚至李迎潮出現在西竹關附近的消息都沒能引起多大的恐慌,朝中的改革也得以悄無聲息地滲透。
作為二世繼位,趙靈昭外表溫和,內裏卻是個徹頭徹尾的激進派,外有李迎潮的壓力,內有對先帝的承諾,他坐在這個位置上,本就不是為了守成的。
趙靈昭心不在焉地把玩著手中酒樽,慵懶隨意的眼神掃過下首群臣,眾人不由心下忐忑,紛紛暗歎趙靈昭雖然年輕,卻心思深沉難辨更勝先帝。
一曲作罷,眾姬退散。盛妝華服的宋相宜緩緩離席,盈盈跪在大殿中央:“皇上,臣妾有禮物要敬獻。”
趙靈昭坐正了身子,好似興致不錯:“不必多禮,看看你準備了什麼。”
宋相宜含羞一笑,站起身拍了拍手,兩名宮女上前,徐徐展開一幅卷軸,乃是一幅龍飛鳳舞、肆意奔騰的字,“臣妾知道皇上喜歡鳳璋先生的字,便請族中一位表叔代為尋找,總算找到了這幅流落民間的真跡。”
“嗯,”趙靈昭點了點頭,笑道:“你有心了。”隨後吩咐人送去禦書房。
旁邊太妃也笑了:“鳳璋先生的字可不好尋,確實有心了,”說著掃了一眼默坐獨酌的韓芙,“要比某些人懂事多了。”
韓芙裝作沒聽到,一臉從容地喝了幾口湯,才好整以暇地放下碗,淡然一笑:“若說禮物麼,其實臣妾也有準備,隻不過相宜珠玉在前,我倒不好拿出手了。”
趙靈昭麵上沒什麼喜色,反倒有些頭疼,他才不相信韓芙會真心給自己備什麼禮物,不當著眾人的麵弄出什麼幺蛾子他就謝天謝地了,差點就說出“拿不出手就不要拿了”的話來,不料惠太妃卻不怎麼明白兒子的心思,冷笑一聲道:“咱們皇家本也不缺什麼,左右就是個心意而已,芙貴妃不如拿出來瞧瞧。”
韓芙笑而不語,采薇引著兩名宮女上前,同樣展開了一幅卷軸,乃是一幅山水繡品。整幅畫麵黑白之間夾雜著蒼青,山高水闊,意境悠遠,獨獨中間一處曲折蜿蜒的鮮紅色,似一條血色河流緩緩蔓延在兩山之間,給淡雅清華的畫麵注入一分詭異氣息。
趙靈昭眉頭微皺,臉色一點點沉了下去。在場大臣有那看出畫中玄機的,莫不低下了頭,心下惴惴。
韓芙無視趙靈昭冰冷的眼色,不急不緩地起身離席,跪到場中:“此圖乃是臣妾耗費了不少心血,一針一線繡成,名為《陽穀憶山河》。”
此言一出,正明殿一片寂靜,眾人麵麵相覷,噤若寒蟬。
陽穀,可以說是大趙氣運真正開始升騰的地方。二十五前,當時還是淮安王的趙辰央在此大敗東齊主力軍,從此以後所向披靡。而眾所周知,當年的陽穀之戰中,趙辰央險些遇險喪命,是當時還是一介小將的韓平川拚死衝出一個缺口,扭轉了戰局,也救了趙辰央一命。韓平川一戰成名,一躍而為趙辰央最器重之人。再聯想二十五年後的今天,眾人不免生出幾許鳥盡弓藏、兔死狗烹的唏噓之感。
“你想說什麼?”趙靈昭語調平靜,握著酒樽的手上卻青筋畢現。
韓芙一笑:“陽穀之戰,當今天下誰人不知,誰人不曉,大家都能意會的事情,真要說出來,反而少了些餘韻,陛下說是麼?”
剛剛回到座位的宋相宜突然臉色一白,欲哭無淚,腸子都悔青了,心中暗歎怎能這般巧合?她送的那幅字出自海鳳璋之手,海鳳璋作為前朝東齊開國功臣,三百多年前被東齊高祖逼得遠遁海外,成了瀛洲島國的老祖宗。這兩件禮物撞得太過微妙,不知道的還以為她與韓芙串通一氣,將韓平川與海鳳璋比肩,故意氣趙靈昭。
宋相宜越想越怕,低著頭止不住地發抖,趙靈昭朝她那掃了一眼,壓根沒放心上,他不相信宋相宜能有這個膽量。趙靈昭放下酒樽,緩步走到殿中韓芙近前,冷冷看著那幅刺繡圖,半晌,才轉向韓芙沉聲道:“好一個巧手慧心的芙蓉坊主!”
韓芙跪在地上,盯著趙靈昭近在眼前的衣擺,心中沉甸甸地難受,漸漸笑不出來了。趙靈昭看似很有風度地扶她起來,但手上力度卻大得驚人,顯是強忍怒氣。
韓芙手掌被他握住,不禁鼻子一酸,險些當眾落下淚來,也分不清是手在痛還是心在痛,無奈深吸一口氣,壓下想哭的衝動,抬頭直視趙靈昭,毫無退讓之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