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 數
第1章
校園夜晚與城市其它地區的夜晚相比,有著本質的不同。綠蔭參天,草坪茂盛,空氣清新,潺潺河水在月光下流動,閃爍著魚鱗般的熠熠光輝。風姿各異的教學樓星散在綠叢中,樓宇燈火通明,莘莘學子在埋首苦讀,在伏案疾書。林蔭道上,時有三兩女學生匆匆走過,胳臂下夾著書本,低聲細氣交談。校園之夜,寧靜而又緊張,黑暗然而充滿青春活力,這正是它的特殊魅力所在,令人終生難忘。
我覺察出自己走神了,深深吸入一口氣,像一隻無尾大壁虎那樣,在黑暗中調整了一下四肢,使得自己在校園山頂的叢林中,匍匐得更舒適些。倏然,第六感覺在一瞬間向我通報來大量信息:
──腳下不慎蹬倒了一件物品;
──正順著樹幹,飛快下滑;
──記憶提醒我,那是白天我用建築鋼管臨時自製的一件帶鉤刺的格鬥武器;
──直覺警告我,這件防身武器的任意滑動,很可能會造成不測的後果;
──本能命令我,立即發出準確有效的警告……
可惜,這一切都太晚了。
“唉喲,”身後傳來研究生苦痛的呻吟。幸虧那鉤狀物沒直接刺中他的身體,隻是狠狠砸疼他的小腿。他在身後滾成一團,不停地長籲短歎,喊爹叫娘。
“你這頭蠢豬,”研究生在他文化水平和道德素養允許的範圍內,挑選出最惡毒的詞彙來詛咒我。過了一會兒,他自怨自艾地補充道,“他媽的,戰鬥還沒開始,我方已出現重大傷亡。”
晚自習結束的鈴聲響了。教學樓像多眼巨人困乏了,閉上了一隻隻噴放光焰的怪眼。通往女學生宿舍大樓的大道和小徑上,擠滿了年輕女學生活潑輕快的身影。快樂的歌聲和笑聲輕輕傳來,像銀色月光那樣灑滿四方,為校園鍍上一層更加迷人的色彩。半小時後,女學生宿舍大樓漸漸安靜下來。從山坡上望去,廣大校園沉入夢鄉,隻剩下幾處路燈,像是從天而降的星星,毫不吝惜地吐放光焰,輸送出神秘的不為人間諳熟的外太空光學密碼。
研究生悄悄匍匐幾步,臥倒在我身旁,又是一聲歎息脫口而出。我知道他近期一直忙於辦理出國留學簽證,兩次被大使館拒簽。煩惱像沉甸甸磨盤重重壓在他心上。我想安慰他幾句,嘴張開了,卻什麼也沒說。
研究生摘下眼鏡,用袖管擦了擦,又戴上。他咬牙切齒,低聲嗔怒道:“今晚,別叫這歹徒撞在我的手心上,不然的話……”
我留神地望望他,暗暗挪開身體,萬一這位初出茅廬的後生貿然施展拳腳,我可不想成為他魯莽比劃的練習靶。
過了一會兒,我盡可能做到不失禮貌,婉轉地提醒他說:“閣下的履曆表上,並沒有格鬥術專家這一頭銜,親愛的碩士先生。擒拿動作程序恰恰是你的弱項,你的專長是編製複雜的電腦程序,‘bring
up file
and block
handling
menu……’”
話音剛落,一種無名感覺突然從天降臨,居高臨下地控製了我,強烈震撼我的身心。這種感覺超然物外,完全沒有來由,但是,我無法抗拒和躲避,徹底為其所折服。
就在此時,一片巨大黑影出現在天上,無聲無息掠過頭頂,像黑色閃電疾飛而過,迅即消失在前方黑鬆林的樹梢後麵。它仿佛是一隻巨大無朋的飛鳥,雙翼張開足有兩張乒乓球台那麼寬闊。
這怪物飛得竟是如此之低,緊貼樹梢。尤其令人毛骨悚然的是,它飛行時完全悄然無聲。這個龐然大物在墨黑的夜間超低空高速滑翔,在人類毫無覺察時突然闖入我們的安全警戒範圍,假如它忽然伸出巨爪來襲擊我,我斷然來不及防範。
害怕,敬畏,猜疑情緒一擁而上,團團把我纏住。怪影早已消失得無影無蹤了。
研究生低低驚叫一聲,抓住我的胳臂。
我倒吸一口冷氣,揉揉眼睛,證明不是幻覺。對我來說,這類奇異接觸已發生過不止一次了。多年前我大學畢業在蘇南高淳縣實習,一天晚上,我獨自一人路過顧隴丘陵山區,當走到一個叫做笠帽墩的山頭時,那隻巨鳥追上了我,緊貼我的頭頂無聲地飛入黑暗。我知道,生物學家考證中國大陸從未發現過我遭遇的這類巨鳥,我掌握這一生物常識的可靠程度,更加劇了在這種不可思議的奇異遭遇中我的恐懼和不解。
我倆一聲不吭,驚惶失措地向四周夜空張望,許久,才恢複常態。
“剛才……你到底看見了什麼?”研究生對自己的感覺產生了懷疑,轉過身來不解地問我。
“Nothing.”我過了半晌,才低低地回答。
夜色平靜,宛如秋水。倏地,研究生捅了我一下。我下意識地跳起身來,向下方望去。我倆發現,遠處女學生宿舍大樓前,在柔和的門廳燈光下,兩名失魂落魄的年輕女學生不知所措,戰戰兢兢,欲進又退,遲疑地挪動腳步。
“敵情警報!”我果斷發出行動指令,隨即抄起自製的防身武器,以身作則,率先從潛伏崗位衝出去。
按預定的作戰方案和行動路線,我從左邊下山,負責封鎖女學生宿舍通往學院大門的道路,研究生則向右包抄,堵死後門。山坡不算太高,但有幾處相當險峻,坡度很陡,加上矮樹灌木叢生,我倆飛身俯衝下去,速度如此之快,假若青麵獠牙、刀槍不入的丈二厲鬼驟然橫在麵前,我倆斷然無法收住腳步,一定會撞個滿懷,演出一場玉石同焚、同歸於盡的壯烈悲劇。
經過調查,敵情很快解除了。兩名新入校的女學生酷愛流行音樂,不聽上幾遍張宇嘶啞蒼涼的歌喉便不能入寐。兩人結伴去教學樓取回隨身聽耳機,在返回宿舍途中發現一樓窗前有一男子行蹤詭譎,聯想起近半年來學院發生的一係列歹徒夜晚入室侵害女生案件,這兩名無錫姑娘嚇成一團,連怎麼說普通話也忘光了。我和研究生從一串無錫話的亂麻中好不容易才理出頭緒,隨後迅即查找到那名陌生男子。
經過泰山壓頂般的嚴厲盤問,新近應聘的宿舍女保安員顧嫂漲紅臉龐吐出了真情。顧嫂是紡織廠下崗女工,離異後獨自拉扯一個孩子,這男子是她的一名追求者。我們把這名雄性的愛情至上主義者一路押送出“校境”,厲聲向他嚴正宣布,夜幕垂落之後,他是本校不受歡迎的人。在“押解”途中,我不得不有意穿行在研究生和那男子之間,隨時準備阻止法外責罰,我發現研究生躍躍欲試他的函授少林拳腳,因為對象身份不符而發作不得,他便恨得牙癢癢的。
我倆熄滅電筒,沿著校園圍牆靜靜地巡查向前。
四月的夜風,釀入了玫瑰、月季、白玉蘭和重瓣笑靨花的清香,花氣襲人,一陣陣沁人肺腑,身心為之煥然一新,有種說不出的舒適愜意的感覺。這所專招女生的省屬師範學院坐落在南京市區中心,華樹亭立,重樓迭簷。
一條花崗岩長廊曲折蜿蜒,環繞全校,連接多塊草坪和綠地,全長約兩公裏。長廊為紫藤,木香,金銀花和絡石層層覆蓋,幽靜芬芳。女學生課餘最愛前往長廊擇—僻靜處悉心研讀。“花廊書香”成為校園一景。《人民日報》海外版曾以此景為題,刊登全校的大幅照片,美輪美奐。建校百年,長廊早已成為學校標誌性景觀,曆屆師生為之自豪。
我倆漫步長廊,怡然由南而西,一直巡行到北牆角根。
長廊中斷了,一扇油漆斑駁的笨重木門迎麵封堵住去路,切斷了長廊。
我倆不得不退出長廊,踏上鵝卵石小徑,又低下頭,鑽過一片茂密竹林。
如果把典雅幽深的長廊比作一條清澈見底的溪流,那麼,在北牆腳根下,就像攔腰築起一道醜陋的土壩,嚴重破壞了長廊的流暢性和整體美。
“‘腸梗阻’,不排除癌變的可能。”研究生退後兩步,推動一下眼鏡,借助淡淡月光打量眼前這道大煞風景的障礙,直抒胸臆道出他的觀點。他畢業來校工作未滿兩年,校內複雜錯綜的人事矛盾和尖銳的利害衝突,他略知一二。當初,長廊的設計者匠心獨運,在北牆腳下長廊拐彎處留下一座亭式結構建築,內有石桌石凳。“亭”者,停也,方便行人駐足遠眺,借機歇息。“*”後期,此亭被人安裝上兩扇門,封住了通往長廊兩端的去路,又用磚石砌死鏤花窗欞,原本透空的涼亭就此被改造成碉堡模樣,不倫不類,供私人使用。二十餘年來,曆屆師生和來賓無不提議要盡快疏通“梗阻”,偏偏“梗阻”年年依舊。
一手造成拂逆天下人意這一事件的責任人姓馬,是學院基建處的前任負責人,現已榮升學院副院長。教師員工提及此人,隻稱“馬副”。研究生觀察結束,“電腦程序”隨即編成,他聳肩攤手,悲觀地說,“隻能動手術。手術刀口要有推土機刀口那麼寬。”
“小題大做了,夥計。”我冷笑一聲,不以為然地說,“隻要一把八磅大錘,外加兩個農民工,我算義務勞動。半天功夫,全部解決問題。第二天,你就可以在這裏敲鑼打鼓剪彩,慶祝本校的精神大動脈再次貫通無阻。”
研究生嘿嘿一樂,複又扮成忠實保皇黨人睥睨我,對我鄙視馬副的露骨話語表示不滿,蹙眉冷臉擺出一副捍衛社稷的嚴肅神情,鄭重提醒我說:“可別莽撞,沒準兒這旮旯真有文物價值。突然有一天,門上明晃晃地釘塊銅牌,宣布加以保護,成為‘金陵四十九景’。”
我咧嘴一笑,說:“銅牌上鐫有下列文字:馬副,生於1949年,卒日不詳。當兵去過越南戰場,在後勤部隊管理賬本。轉業來本校工作之初,曾在本亭居住‘過渡’。門扇係其親手所立,長廊乃其親手所斷,室內雜物是其親手存放,絕無假冒偽造之虞。本址得以保存原樣至今,全賴馬副堅持原則。願他的靈魂無家可歸,阿門。”
“門票三折優惠。本校教師十年工齡以上者,免費參觀。”研究生體恤民情,寬大慈悲地宣布說。他氣不打一處來,突然轉身抬腳,朝著門扇“嘣嘣”連踢幾下,那招式模仿少林功夫“連環腳”,一連串動作嚴重走形,就像優良品種的超級馬鈴薯已退化成芝麻大小的雜種,我勉強才辨認出來。門扇年代雖久,卻很堅固,完全不為踢打所動,反而弄傷了研究生的腳。研究生補充道,“景名略嫌長些,就喚作‘冒大不韙’。”
“千夫所指,升為校長。”我無奈地說。一隻碩大的癩蛤蟆旁若無人,大模大樣地橫穿小徑,我出其不意用防身武器將其挑翻。癩蛤蟆四仰八叉,亂蹬亂抓,半晌翻不過身來。我的怨氣無處可出,覺得那低等的家夥特別滑稽。
“無行者,無敵。”研究生踢痛了腳趾,又蹦又跳,嘴裏不停哈氣。他捏緊腳尖,像瑜珈大師那樣怪模怪樣地單腿立著,抓緊時間發表他的“獨立哲學宣言”。
“刀子再不好,脖子也沒法挑剔。”我信口一謅,把不知是哪個聰明民族的一句聰明諺語,改了個麵目全非。
如果把長廊比作一串珍珠項鏈,位於校園南端的千年古樹“石榴王”,則是華美絕代的一顆無價鑽石。
整整圍繞校園巡邏一圈,我倆第一次在子夜時分接近這棵曆盡滄桑的珍貴樹木。遠遠望去,高大茂密的樹冠在夜空映襯下,就像是智慧哲人的濃發密髯,矜持百世。我胸中一種崇敬而又神秘的感覺油然而生。
“石榴王”主幹分為三枝,足有成人腰肢那麼闊,也像腰肢那樣呈橢圓型,而不是司空見慣的圓型。幹枝蒼勁古老,倒卵形葉叢密不透風。每年盛春,成千上萬朵鮮紅石榴花一齊綻放,猶如團團火苗從綠叢中洶洶湧出,翠葉紅花,映天輝地,轟轟烈烈,觀賞效果極其強烈。花期很長,往往一直延續至早秋,“石榴王”活力四*神旺盛,生命蓬勃意誌張揚,觀者無不驚歎。
“1078年,”研究生手中的電筒光柱上下移動,映亮了樹前銅牌上的文字,“相傳是王安石手植……,怪不得看上去仙風道骨,一副自成世界的氣勢,還挾帶著王侯尊嚴……”
仿佛是印證他的話,樹下“窸窣”作響,一片黑影翩然閃去,猶如樹仙降貴紆尊,光臨人間。雲掩月遁,周圍景物黯然隱逝,夜色墨黑,伸手不見五指。那黑影倏然不見了。
我倆恍如落入混濁江水中迅速下沉,窒息的感覺磐石般沉甸甸墜住我們雙腳,鯊魚鰭危脅性地劃過我們的脊背。除害立功的激動情緒此時早已落荒而逃,恐慌畏懼的危險心理取而代之。我高度緊張,隨時可能爆發,隨時也可能崩潰。
盡管如此,樹下那條黑影,未能有一刻逃脫我和研究生的追蹤。研究生揮動手中的木棍,一邊“打草驚蛇”為自己壯膽,一邊緩緩湊上前去,顫悠悠地吆喝道:“站住!在劫難逃……你接招吧,天羅地網……”
我伺機從“石榴王”另一側包抄過去。
我貓下腰來,屈身逼近黑影。
在相距兩三米處,我一聲大吼猛撲上去,雙手攔腰抱緊黑影。我用力凶猛,對方猝不及防,兩人失去重心,一同摔倒在樹下。
黑影在我懷中激烈掙紮。
我遲疑地鬆開臂膀,收回與頑敵殊死拚搏的念頭。我懷疑我們又一次搞錯了目標。一派清新芬芳的氣息撲鼻入心,提示我這俘虜可能是名女孩,而雙臂和手指傳來的信息明確無誤向我通報:我們襲擊的對象是一名窈窕姑娘。
電筒光終於照到了這裏。遲到的月光也不甘示弱,像法官公平之劍閃爍熠熠光輝,把發生在校園這個角落的一場誤會,揭示得一清二楚。我趕忙鬆開懷中的姑娘,急巴巴地扶她立起。姑娘和我對視片刻,同時認出了對方的身份。
我狼狽不堪,再三向姑娘道歉,一遍又一遍地解釋說,我和研究生正在執行公務,多有不周到之處,甚至有些唐突和魯莽,請求姑娘能夠寬宥和理解。
“有你們這樣的執法者,真是那些女學生的福份。”姑娘一邊迅速撣去外衣上的泥土和草莖,又晃了晃腦袋,把一頭長發送到背後去,一邊把她的答話霰彈般的回敬過來。“當然,重要的前提是,她們不應該偶然站到某棵樹下麵來。”
我尷尬地笑了笑,拾起地上的坤包,擦淨後遞還給它的主人。
姑娘接過皮包,未挎上肩,她瀟灑地拎著背帶,任由皮包落在皮靴靴麵上。女性在公共場合,為了防盜防竊,常采取這樣的姿勢。姑娘全無笑意,剛才發生的事件一度真的嚇壞了她。當她醒悟過來,明白無論是襲擊者還是被襲擊者同時誤把對方當成了壞人時,便寬容地不再責備什麼,隻是淡淡地說了一句:“常有的事。”
姑娘約摸二十五、六歲光景,臉龐略長,眉眼俊秀,嘴唇輪廓十分端正清麗,猶如天使般清純無邪,令人聯想起商店裏模特兒模型的嘴型。為了緩和眼前的難堪氣氛,姑娘勉強笑了笑,嘴邊多了兩個小渦。我不知道商店裏模特兒模型笑起來會不會也是這樣,但我相信,那些技師看見這姑娘的笑容後一定會怦然心動,從此把所有商店裏模特兒模型全部塑造成微笑安琪兒。姑娘無奈地搖了搖頭,雙手插進米黃色薄呢帶帽風衣口袋中去。她換了一個站立姿式,淺色呢長裙便婀娜多姿地擺動了一陣。姑娘身高一米七二左右,我知道她不是職業模特兒,但在人生的大“T”型台上,她有的是機會盡顯風光。
我警告研究生,由於我倆愚蠢和失誤,我們差一點成了千古罪人,險些在不知不覺間犯下了破壞寧杭高速公路南京路段建設的嚴重罪過,使得在讀秒聲中幹得熱火朝天的這一浩大工程,不得不麵臨陣前易帥、半途夭折的危險。我向他介紹說:“認識這位小姐是你的光榮,研究生先生。才荔小姐是省交通設計院工程師,寧杭高速公路南京路段建設指揮部的副總工程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