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帝造人,女上帝造路。”研究生幹咳一聲,表示問候,或者表示其它什麼意思,他不冷不熱地望了這姑娘一眼,反詰道,“‘寧杭高速’的大員深夜暗訪,看中了這個院旮旯,是不是要增加一個十二車道的秘密隧道出口?要不然就是工程缺乏木料,動員大家各顯神通,風高放火天,月黑殺人夜……”
我在他肩頭一記重拍,打斷他下麵的話,湊近耳語道:
“你總膩味馬副的獨生兒子娘娘腔,偏偏馬公子運交桃花,告訴你,才荔小姐就是他的女朋友。”
研究生哼了一聲,聽得出來他不以為然。
“等他?”我問才荔。時入夤夜,遠處一幢幢教職員工公寓樓隱沒在黑暗深處,唯有一號樓四樓一扇窗戶燈火通明,隱約傳來男人爭執斥罵聲。我認出,那正是馬副的住所。
才荔點點頭,。
“今晚回顏料坊,太遲了吧?”夜色沉沉,我脫口提醒她說。盡管馬副的大眾形象可謂惡劣,馬公子也不過是一個稀鬆平常的小夥子,才荔卻是個才貌出眾、正直善良的姑娘。才荔是大連人,從東南大學土木工程係畢業後,留在六朝古都工作。馬公子曾經陪她參加過學院舉辦的幾次晚會,我作為主持人,由此認識了她。才荔歌舞皆佳,一副金嗓子攝人魂魄,從來不用話筒,歌聲悅耳動聽。聽說前一段時期,才荔從單位宿舍搬到城南老區顏料坊居住,馬副在那裏zhan有一所房子。單身姑娘,深夜橫穿偌大一座城市,安全成了問題,我不無擔心。
“不,我已經又搬家了,現在住在貴校的招待所。謝謝你的關心。”才荔扭過頭去,張望了一陣,遠遠辨認出目前她寄宿的那幢新型高層建築。又過了幾分鍾,她自言自語補充說,“顏料坊不能住人,太恐怖。”
“哦?”研究生注意到話中有話,殷切地湊近過來。他對世界上所有危險恐怖刺激怪誕的話題,抱有濃厚興趣。
但才荔就勢收住話尾,不再往下說。她轉過臉來對著我,不卑不亢地回敬了研究生一招。
上弦月掛在遠方全城地勢最高的消防指揮中心樓簷上,跳動幾下,隱去消失了。頓時,黑潮洶湧,夜色如墨,濃得化解不開。這座花團錦簇的大城市連同櫛次鱗比的高樓大廈,完全沒有抵抗,一古腦兒歸順到黑色王朝旗幟下來。我不禁納悶,也許,花紅葉綠,草青水藍,雲白霞紫,桃粉桔黃……世上一切華麗絢爛色彩,統統不過是光線的魔術,是一種障眼技巧,一種不值錢的劣質裝飾,而在實際上,一切物體本質上都是清一色墨黑。隻有這樣,當白天過盡,夜晚降臨大地之時,疲乏的意識再也支持不住存在這頂沉重的麵具,潛意識空前活躍勢不可當上升到最前緣,一切物體在一瞬間全部顯露出黑色法像。黑色是它們的表象,更是它們的核心和本質,是它們內心世界深處的靈魂。在黑色中,矛盾得到統一,變化揭示謎底。就在這一刹那,萬物之間溝通,造物主秘不示人的治世口令,得以在黑十字軍鐵騎萬裏橫掃一切之際,得到貫徹、應驗和回答。
“顏料坊那幢房子的主人,”研究生好奇地拉了一下我的衣角,低聲追問,“姓撒旦這個姓嗎?”
“恐怕正是。”我應道。我畢業來校工作已近十年,關於馬副在城南顏料坊zhan有一所住房的傳說,久有耳聞。馬副原是江浦縣橋頭鎮人,1978年從部隊轉業來本校工作,當時學校宿舍緊缺,他一時無處棲身,馬副的胞姐海華在南京工作,一片好心收留了他。海華姐委曲自己,全家疊床架桌,設法騰空顏料坊兩大間住房,借給馬副“過渡”。馬副感激涕零,信誓旦旦,表白一俟學院解決房源問題,立即搬走,同胞手足深情一定加倍報答。轉眼之間二十多年過去了,馬副的妻兒老小陸續“農轉非”上調進城,馬副先後在學院和區房管所各申請了一套住房,馬副在顏料坊的“過渡”卻永無止境。海華姐的子女相繼長大,急需結婚用房,她多次催促馬副退還顏料坊的借住房,萬萬沒有想到的是,馬副始終不肯就範。我簡短地把我知道的情況透露給研究生。
“嘿嘿,霸占房產?”研究生揮動手中的木棍,在想象中一下又一下地擊打馬副的腦殼。
“顏料坊的鄰居,使用的就是這個詞,”才荔在黑暗中接腔說,“霸占。”
“Grab,”研究生齒間蹦出幾個音節,聲音很輕,節奏分明,似乎是扣動射釘槍的扳機,正把某個人永遠地釘在恥辱柱上,“枉為人師。”
“事實更糟。”我神情黯然,補充說。半年前海華姐正式向區法院民事審判庭起訴她的這位同胞兄弟,由於偶然的機會,我瀏覽了法院轉來的起訴書副本,海華姐滿紙辛酸,字字泣血,揭露了另一內幕,更令人瞠目結舌。去年,馬副突然找到海華姐,聲稱單位分房,索借二十多年前他感戴莫名寫給海華姐的那張借房字據原件,說是須讓校方篤信之後,才會分房給他。馬副強調,隻有這樣,他才能遷出顏料坊,歸還兩大間住房給原主人。
“去年……學院無房可分呀。”研究生回憶一番,納悶地說。
“當然無房可分。因為這純粹是一派胡言,一個徹頭徹尾騙局,是一個新的陰謀。”
我不屑地搖頭,使勁吐了一口唾沫,接著往下說。
海華姐早已識破這位兄弟忘恩負義的麵目,恩斷情絕,反目為仇,她根本不相信馬副自我表白的任何一句話一個字。但是,她畢竟思房心切,經不起收還住房的夙願強有力誘惑,一念之差,她把借據終於交給了馬副。
此後,形勢急轉直下。今年初,顏料坊舊居民區改造動遷,馬副胸有成竹,徑直找到“拆遷辦”,他振振有詞,理直氣壯聲明說,盡管住房證上署的是海華姐的名字,但他是長期以來的事實住戶,他全家的戶口全部安在那裏,他占住的兩大間舊房,在貨幣拆遷時,隻有他有資格獨享全部權益。
這樣一來,海華姐希望馬副歸還住房的夢徹底破滅。海華姐這才明白,先前,馬副為索借字據而編造的那番謊言是何等卑鄙無恥,肮髒下流。她的這個兄弟竟然比她最壞的想象還要壞上十倍百倍。
“區法院,明鏡高懸,應該給海華姐撐腰。”研究生忿忿地說。
我靜默了。我非常同情海華姐的遭遇和處境,可是,根據“自己舉證”的原則,海華姐提供不出任何證據可以證明馬副在顏料坊的現實存在有什麼不合法的性質,唯一的借據已被馬副騙走攥在他手心裏牢牢不放。區法院認為這種情況屬於家庭內部協商分居,判處海華姐一審敗訴。麵對法院的按章判決我有說不出的遺憾。據才荔透露說,當時海華姐坐在審判庭的前排,聽完判決後,一怒之下,急火攻心,半晌無語,繼而放聲嚎啕大哭,當場雙目失明。
聽到這裏,我們三人呆若木雞,這一切慘不忍聞。
“從那天以後,我不敢接近顏料坊老宅。”才荔慘淡一笑。夜風拂動樹梢,黑暗中細微聲響不可名狀。她畏懼地裹緊外衣,說,“海華姐悲慟的哭聲,繞梁三日,不絕於耳。”
“媽的,枉披一張人皮。”研究生驚愕莫名,下意識地抬腿踢樹。千萬片樹葉一起驚惶搖動,久不平息。
“遷怒古樹,君子不為。”我憤然舉手把研究生從“石榴王”旁邊推開,大喝道,“這棵樹是國寶,不該成為什麼齷齪東西的替罪羊。”
“後來呢?”研究生氣呼呼地問。
“後來,海華姐拄著一根盲杖,上訴到市中級法院。”才荔倒吸一口涼氣,聲音輕得幾乎聽不見。
“後來,馬副評上高級政工師,年初又擢升為副院長。而且,他很有把握能從顏料坊‘拆遷辦’那裏磨到手一大筆拆遷補償費,足足可以在月牙湖花園買上一幢歐式花園別墅。”我實事求是地回答,眼角瞥到研究生激憤難耐,我預感到他手裏的木棍極有可能誤傷無辜,便預先一把抓住那件執法武器。
研究生似乎一下子長大成熟了許多,許久,他才深深歎了口氣,耷拉著雙肩,無可奈何地承認說:“雜草這玩意兒,永遠比你企望的任何一種植物,長得更快。”
才荔“嗯”了一聲,表示讚同這種看法。
“雜草定律。”我鄭重宣布說,“專利號:
99年校園第59號。有效期:72小時。歸你獨家……”
一聲爆響打斷我的話,聽上去是一隻大花瓶自馬副家裏砸破窗戶玻璃扔出來,從四樓直落在院子水泥地上,發出了無人肯相信是瓷器爆裂的巨大響聲。這響聲更像是一樁百年奇冤突然裂破封閉隔阻的地殼,火山爆發似的迸湧出來。隱隱約約傳來馬副暴怒斥罵聲,另一男子口音毫不示弱地回敬對方。才荔扭開臉,不願麵對父子相爭的尷尬局麵。
馬公子深夜突然返家,觸發家庭內戰,引起我的關心。他家父子失和素不往來,已是同事皆知的事實。我正在考慮該不該打聽一下內中原委,驀然瞅見校車司機大宛躡手躡腳從前方走來,他一反常態,東張西望,鬼頭鬼腦,魂不守舍。
我們三人不約而同一起從“石榴王”樹蔭下衝出來,橫眉立目,持棒舞棍。嚇得大宛“媽呀”一聲,臉色慘白,差點兒沒背過氣去。他恐怖萬分,他手中權且充當武器的大號活動扳手也脫手失落草叢。
幾分鍾前,大宛睡眼惺鬆,返回校車上去取尋呼機,他明晨一早將要出車,他已經習慣約請嗓音甜美的尋呼台小姐充當報晨天使。他掏出鑰匙打開駕駛室門,貓身上車,陡然間一種恐怖和不祥的感覺襲擊了他,威懾他的身心,令他心口狂跳,全身汗毛矗立起來。他覺察到黑暗中車廂裏另有一個危險生物正在虎視眈眈地窺測他的動向,隨時可能猖狂出擊,造成可怕結果。未等大宛反應過來,那生物強力拉開閉鎖的校車後門,一躍而出,瞬間便消失在濃密夜色中。
“哎呀,我的親媽哎,”大宛嚇得聲調全變了,說話結結巴巴,“清明節才過去……幾天,孤鬼遊……魂還,還還在四處遊……蕩。”
大宛的話一下子提醒了我。
我倏地立直身體,屏住呼吸,警惕地東張西望,一動不動地聆聽四周動靜。研究生立即領會了我的意圖。他三步兩腳竄越長廊,猴子似的攀上一座假山,登高眺望。
從夜空中傳來他低低的驚呼聲:“天哪,那家夥又來了!”
我猶如聽見了空襲警報,高度緊張起來。我連忙撇下大宛,通通地跑往山坡高處,向女學生宿舍大樓方向望去。
一樓和二樓,走道的燈光全熄滅了。大樓仿佛是巨艦下沉,正向黑暗深淵無休無止墜落,其底層已沒入漆黑冰涼的海水。
這是一個極其危險的訊號,我心頭一陣戰栗。前幾次歹徒作案都采取了同一手法:搶先關閉樓道燈光,以便掩護他胡作非為的身影,並提供逃遁的機會。
我和研究生拔腳狂奔,直向女學生宿舍大樓撲去。
才荔緊隨而來。憑著女性敏感的直覺,她準確揣度出形勢的嚴重程度。她寸步不離,一直緊緊跟在我身後。
黑洞洞的宿舍大樓正門緊閉,動靜全無。猶如一頭巨獸靜臥在黑夜深處,無聲無息張開血盆大口,露出鋒利牙齒。
我試探著輕觸門扇,那兩扇本該從內部牢牢鎖死的加固厚門,竟然無聲地悄然啟開,完全解除了戒備。
我正納悶,女保安員顧嫂一連串鼾聲從傳達室天窗飄出。我用舌頭舔了舔幹燥的嘴唇,舌尖泛起苦澀的味道。
按照預先擬定的對敵作戰方案,在這種情況下,由我擔任第一陣容,破釜沉舟突入險境。我將像古代角鬥士那樣直接投身到猛獸群中去,麵對麵地殊死格鬥。研究生作戰實力較弱,作為第二陣容,他的職責是封鎖前門。無論我與歹徒誰先取勝鬥垮對方,在此之前,他保證決不放一個活口出門。
才荔小姐揪住我的袖口,堅持要成為我的盟軍,與我肩並肩地投入圍殲歹徒的巷戰。我豎起食指,封在唇前,示意大家切莫出聲。接著我不由分說轉動才荔小姐的肩膀令其回身,輕輕地但是堅決地將她搡出門外。她的身體在激動和恐懼的雙重煎熬下顫抖不停。我可不想在“壯士一去不複返”的壯烈時刻,平添一重後顧之憂來分散我的注意力。
研究生拉住我,輕聲調侃說:“她一起去,大有好處。哥們兒,至少這位小姐可以證實,你捕賊雖然不力,但執行公務不擾民間,尚屬清白……”
我毫不客氣,頂著他的鼻尖用力關門,把他腳步踉蹌地推出門外。
研究生立即動手,在室外用木棍別死大門拉手,這樣一來,即使樓內有隻兩噸重的成年犀牛突然受驚,也休想衝出門去。同樣道理,假如我在格鬥中失利,處於下風和劣勢,我也無望逃避,隻能硬著頭皮,眼睜睜地迎向滅頂之災。我暗暗叫苦,心中痛罵研究生,他作為這套作戰方案的策劃人和製訂者,這一招未免太損。
一隻纖纖細手自冥冥中突如其來伸到我麵前,捂緊我的嘴鼻,這一招令我魂飛魄散,肝膽俱裂。那隻手冰涼,纖細但有力,刹那間,兒提時代消化的全部鬼怪故事此一刻統統倒海翻江嘔吐出來。幸虧在最後一刻,我的反應搶先一步,在我出於本能歇斯底裏狂喊亂叫之前,把下列信息傳遞到位:才荔小姐駕到。
我的天哪,這姑娘不知何時悄悄隨我潛入擒敵前線,我多了一名貼身扈從。
才荔屈膝拾起一串鐵鏈,觀察一番後交給我。
借助室外門廳頂燈透入門縫的微弱光線,我發現,一把大號優質鋼鎖緊緊“銬”死鐵鏈兩端,但是,鐵鏈中間的一個環節已被強行剪斷。由此可知,女保安員顧嫂未曾瀆職,她的過錯僅僅在於輕敵。
我摸黑找到電表箱,冒著生命危險,上下摸索一番。果然不出我所料,幾隻旋入式保險絲盒被人悉數拔去扔掉不見了,這意味著這幢樓的供電係統在短時間內恢複照明絕非輕而易舉之事。
我倆立在原處,一動不動。
漸漸地,瞳仁適應了周圍的黑暗環境。室內走廊原先看上去一團漆黑,現在,逐漸區分成多種層次,有淺黑,中間黑,深黑,空心黑,實心黑,單層黑,複層黑,多層黑等多種多樣色彩。空間是輕鬆空靈的流動黑,而實體則多是笨重呆板的凝固黑。我不禁暗暗驚詫,原先一直誤認為黑色十分單一,是一種混濁不堪、缺乏生氣的死顏色,現在我才發現,黑色博大深沉,豐富飽滿,充滿盎然生機。黑色本身簡直就是一個繽紛燦爛的神奇世界。
首先出現變化的是走廊盡頭的那扇窗戶,雖然得不到人造光線的絲毫惠顧,但受益於天空零散星光的漫反射,長方形窗戶輪廓率先從黑天鵝絨背景中浮雕似的凸現出來,就像一座棱角分明的星球在一片混沌中出現,隨後從深邃博大的宇宙空間向我運行過來,輪廓漸漸分明,球體越來越燦爛輝煌,我幾乎可以憑借肉眼直接觀察到這一造型奇特的矩型宇宙載體,海洋與大陸架,人工運河,風暴眼和金字塔群,一串飛碟掠空而過……
我使勁眨了眨眼,幻象消失了。長方形光斑隱約在走道盡頭懸浮。走道兩旁,門牌整齊排列成行,一塊塊深黑色的方塊從淺黑的牆壁背景中分離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