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廊前方地上積有一灘水,可能是某個膽小的女學生熄燈後不敢去盥洗室,隨手把剩茶潑在地上,把走廊當成臨時下水道了。黑夜寬容地庇護了這一小小過失,現在這一汪水跡像是立體主義藝術家在靈感撞擊下設計成的奇異勳章,在暗中努力吸收並積蓄一切外來光線,通過它自身燦然放射出來,彪炳黑夜的輝煌業績,宣揚黑暗無深弗及,無大不容的淵博和宏偉。
我扭過臉去,在黑暗中尋找那位毛遂自薦不請自來的戰鬥夥伴。過於黯淡的光線限製了我的目光,作為補償,黑夜賦予我直感的力量。在日光下我所見到的俊俏麵容,瀑布長發,意味深長的笑靨,優雅的步態,此刻全都離我遠去。黑夜展示的是另一種內容,開啟了不容忽視的往往是更為重要的另一重天地。人類也許隻有在伸手不見五指的黑暗中,才會徹底拋棄塵世間一切虛偽的表麵裝飾,杜絕一切浮華的誘惑,無拘無束地敞開心扉,讓赤裸裸的靈魂以其本來麵目直接親近和接觸世界。
黑暗殿堂巍峨高大,我敬畏地仰視上蒼,心想:人類感官的局限與人類思想的無限相比,是何等渺小淺薄啊。海麵上冰山一角與其水下龐大體積相比,是何等微不足道啊。超我的造作修飾與本我的成熟自在相比,又是何等幼稚和不可思議啊……
我轉過身去,目光徒勞地掃射,四下探找隱身的夥伴。我無法目辨她的存在,但我肯定地知道,她就在我身旁。
才荔仿佛知道我在尋她。她伸過手來,緊緊抓住我的胳臂。
一陣難以抑製的戰栗,從她指尖像電流似的傳來。我仿佛受到電擊,四肢變得僵硬起來。恐懼是最富傳染性的一種毀滅性精神疾病,刹那間,我也變得全身冰冷,毛骨悚然。
我環顧四周,我熟悉的親近的密切的黑暗突然棄我離去,消失不見了。取而代之的是一層又一層陌生的居心叵測的黑暗,不懷好意地接近我,包圍我,推搡我,擠壓我,令我窒息。
夜風反複折磨走廊另一端洗手間的門扇,像是惱羞成怒的江湖郎中在惡意地晃動一顆久拔不下的病牙,門鉸鏈發出慘痛呻吟,遍布整幢大樓的電線神經便把難以名狀的痛苦迅速傳播,整條走廊猶如地獄之門。我嚇得差點兒一屁股坐到地上去。
我又舔了一下嘴唇。
危險近在眉睫,歹徒隻有咫尺之遙。我無法斷定他是否發現一對匆忙組合的執法者正在悄悄到來,也不知道他裝備何種武器。在黑暗中一根不足一美元的掃帚棍偷襲掃來造成的毀滅性效果,與一枚價值超過三百萬美元的“戰斧”式巡航導彈爆炸相比,對於我們這樣武裝薄弱的目標來說可謂是毫不遜色。我不由地縮回脖子,痛責自己這種危險而又愚蠢的比較,心中暗暗吃驚,同時又感到十分懊喪。人在世上未能免俗,考慮到生命結束的意義和價值,昂貴的死刑顯然更體麵更排場更尊嚴些。像我這樣的心理學青年教師,年近三十尚未成婚,如果不小心間被歹徒用一根普通的廁所拖把棍擊斃,未免也太委屈了些。
才荔接過我遞給她的電筒,另一隻手依然牢牢捉住我的手臂,仿佛我就是那名隨時準備拔足逃之杳杳的歹徒,她要誓死捍衛正義絕不放走一個嫌疑犯似的。我倆就這樣不棄不離,相互給對方壯膽,彼此攙扶著,在黑暗中摸索向前。
我們沿著走廊摸黑搜去。才荔明白,不到萬不得已的時候,她絕不能輕易開亮電筒。打草驚蛇暴露目標,搞得不好,甚至會演出一場“壯誌未酬身先死”的獨幕悲劇。
“滾開!”一聲姑娘的厲喝在黑暗中橫空躍出,聽得出是南通口音,清清楚楚從鄰近的女生宿舍中傳來。這聲斷喝突如其來,我倆為之一怔。
我連忙握緊自製的帶鉤兵器,警惕地環顧四方,近敵格鬥的距離一下子變得如此之短,我覺得很不習慣。我的腳步忽虛忽實,尋找不到那種應變自如的感覺,心裏默誦了上百遍的戰略戰術此時閑雲野鶴無影無蹤。我比任何時候都覺得倉促沒有做好準備,我無路可退隻好硬著頭皮準備同青麵獠牙三頭六臂的惡徒進行一場殊死搏鬥。
才荔嚇得渾身哆嗦,連我的胳臂也抓不住了。趁此機會,我抽調“右路軍主力部隊”──在此,指的是我的右臂──擺脫了保衛大營的後勤任務,直接投入殺敵前線。
我運氣足尖,輕輕撥開那間寢室的門。我蹙眉咬牙,麵部滾燙,後脊梁冰涼,擺出一副置生死於度外的拚命三郎架式。我突如其來殺入室內,隻覺得血往心頭湧,惡往膽邊生。
室內沒有絲毫反常征兆,能令人聯想到危險和騷亂。全室沉浸在一派祥和寧靜的氛圍中。校園綠化程度很高,蚊蚋的密度相對偏大,四月份以來女學生們便紛紛架起蚊帳。隻見一名名豆蔻年華的青春少女靜臥在朦朧紗帳之中,睡姿恬然,夢境安祥。
耳邊飄來輕微呼吸聲,香皂、脂粉和淡淡香水氣味一陣陣撲鼻而來。麵對此情此景,我不禁感慨萬分,男生和女生宿舍相比,真正是不可同日而語。眼前猶如是天使營地,而當年我上大學時包括我在內的八名大男孩寄身的那間男生宿舍,真可稱之為地獄之廁。
室內的和平景象並未麻痹我的鬥誌,我的兵器指向下三路,提防歹徒匿身床下,伺機反撲。不一會兒,那名南通姑娘又出聲了,語音不清,斷斷續續,我又聽到啦啦隊的口號以及英國著名影星休•;格蘭特的名字。她在夢囈之中,無意泄露一段心頭秘密。
敵情警報,局部解除了。
我倆退回走道,輕輕關上房門,繼續向前搜索。
這幢“L”型的宿舍大樓投入使用的時間並不長,構造新穎合理,設施齊備。樓高六層,每層樓麵有二十間寢室,走廊兩側各設十間。主樓梯位於走廊中央。走廊兩頭的安全樓梯每晚熄燈時分便層層上鎖,斷絕交通。大樓外牆布滿爬山虎,鬱鬱蔥蔥,活潑生動,美化了樓宇外觀同時遮掩住大樓低層窗台新添上的鐵柵欄。這幢大樓的安全保衛措施得到空前加強,盡管如此,近半年來歹徒夜間幾次侵入這樓,猥褻少女,侵辱身體,屢屢得手。對此,全校師生義憤填膺。
肩負著全校師生的除害重望,麵對著現實環境中的恐怖威懾,在雙重壓力之下,我緊張得喘不過氣來。我和才荔繼續向前搜查,兩人小心翼翼,十分審慎和認真。
一樓寢室安然無恙。我倆又登上二樓巡視,盡管校方一再通知各寢室熄燈之後一定要反鎖門戶,無奈女學生天性自由,我試探後發現,多數房門仍然是一觸即開。
遭遇歹徒完全是猝不及防。
正當我們巡查到二樓中間,突然,前方一間寢室傳來“轟隆”一聲巨響,仿佛是一大塊天花板落到地板上。這聲轟響在安謐寧靜的深夜中聽來,十分刺耳和突兀。
才荔猛一哆嗦,緊緊依偎在我身旁。
緊跟著,一名女生的驚叫聲絕望而又恐懼,穿雲裂帛地衝上夜空,聲調淒厲,悲苦無助,仿佛一夥厲鬼正在把她的手塞入絞肉機中加工成肉糜。
接下去,驚叫轉變成慟哭,傷心痛苦,泣不成聲,比深山裏痛失雙親的狼崽哭得還要可憐和惶恐。
隨之而來,像雪崩似的,這間寢室其餘的女生一起放開悲聲,恐慌哭叫。轉瞬之間,這層樓的女學生全部驚醒了,這幢大樓所有的寄宿者從夢中返回充滿危險的現實中來,成百上千名年輕姑娘恐怖萬分,下意識地投入這場“哀哭驚叫大合唱”,強大聲浪像席地幕天的龍卷風,突如其來襲擊這幢大樓。聲波像海嘯撼樓拔屋,推牆斷柱,衝門摔窗,那一波又一波的聲浪,像碎冰錐毫不留情地強力刺入耳膜,幾乎把人逼瘋。
我恐怖之至,根根毫毛豎起。我生平第一次親曆此境,被千百受驚的女學生營造的可怕刺激場麵所脅裹,像置身於受驚狂奔的野牛群中,令人無處脫逃氣急敗壞。幾秒鍾前,夜晚還是那麼安謐優雅,猶如月輝下的草坪清純無害。眨眼間,這片草坪已變成百幕大魔鬼三角猙獰萬狀,攪海翻江,傾天複地。
女學生們委實嚇壞了,她們任性狂呼,歇斯底裏,恣肆哭泣。驟然出現的群體恐慌像呼啦啦落地雷似的,強烈刺激我,把我打翻在地。我崩潰了,妥協了,這一切大大超出了我生命的承受能力,足以十次、二十次地把我粉碎成齏粉,還原成單細胞生物。我本能地命令自己拔腿逃避,飛奔不停一直逃亡到長江對岸去。
但我沒有逃遁。
我的職責命令我堅守我的陣地。
隨後,我橫下心來,大步衝向最先發出聲響的那間寢室,猛然用肩膀撞開門扉。
月光如水。睡眼惺鬆的女學生們蜷縮在各自的蚊帳內,慌成一團。如花似玉的年輕姑娘個個恣肆哭叫,把自古以來女性專有的應急反應,酣暢淋漓地應用到了極限。
地板中心,一團黑影像章魚似的慢慢舒展開來,肢體危險地在地麵上滑動,延長,不可名狀地爬行,令人感到惡心和恐懼。
不一會兒,那黑影坐起身來,野獸般的撫mo自己的傷處。
緊接著,那黑影發現了我,他迅即做出反應,像足球守門員撲球脫手那樣快速彈跳起身。眼前立起來一個中等身材的年輕漢子。
我明白這次百分之百是真的麵對麵遭遇上歹徒。叢歹徒戒備的架式上可以看出,他顯然也清楚知道,我們專為尋他而來。
才荔碰了我一下,把強光電筒悄悄塞給我。
我對準歹徒,推動電筒開關。電筒立即吐出一道眩目強光,金箍棒似的劈向歹徒。還沒等我來得及看清對方的嘴臉,誰也沒料到,電筒像閃光燈隨即便滅了。
我暗暗叫苦。心裏用最惡毒的語言一遍又一遍地詛咒生產這種短命鬼產品的工廠廠長。我把電筒扔還給才荔,雙手緊執鋼棒,一步步逼上前去。
年輕歹徒也不示弱,他順手從身旁抄起一隻方凳,穩守在原處,定下心來等待機會。
事後我才知道,十多分鍾以前,這家夥潛入此間寢室,認準一名睡在上鋪的短發女孩,動手動腳,進行猥褻。短發女孩驚醒後,被逼不敢出聲,但她竭盡全力進行抵抗,不讓對方得手。
這場暗中廝打,進行了很長時間。同室女生全都驚醒了,但無一人敢發出聲響。個個嚇得蒙頭蜷身,戰戰兢兢,苦捱時光。一名年齡小的女學生嚇得當時就尿了床。
最後,歹徒情急,以下毒手相威脅,強迫短發女孩俯首貼耳,聽命於他。短發女孩已經筋疲力盡,思忖力鬥不如智鬥,便假允從命。
待那年輕歹徒慌裏慌張攀上chuang沿,剛剛露出大半身之際,短發女孩暗中收腹屈腿,蓄足全身力量運往下肢,疾如閃電一般飛蹬出腿,將對方淩空踢下地去。
隨即,便爆發了剛才那一幕“女學生受驚狂叫曲”。
我全神貫注,步步逼向前方,力圖在氣勢上壓倒歹徒。
在黑暗中,我看不清對方嘴臉。剛才“電筒式閃光器”發揮作用的那一刹那,對方左手抬起擋了一下,我偶然瞅見對手手背上,刺有一隻黑蜘蛛圖案。
我倆小心翼翼地對峙,在室內麵對麵繞圈,誰也不肯先露鋒芒。後發製人曆來是智者行為。在這種場合下,我和對手之間的關係變得簡單明了,完全省略了“來將通名”、先禮後兵那一套繁文縟節。如果我不能竭盡全力製服他,他必定要逞惡施暴,凶相畢露。
驀然,一條黑影從歹徒身後魚躍竄出,我立刻猜想到那是才荔。她雙手緊握那管裝有四節大號幹電池的“盲目”的強光電筒,像握一柄戰斧,高高舉過頭頂向歹徒劈去。此時,生產那隻“閃光電珠”的工廠廠長若看見這一場麵,即使他不曾為自己炮製的劣質產品感到羞愧,他發現這件不合格的照明工具被迫退役成為近身格鬥的短兵器,也一定會驚詫不已。
才荔竭盡全力,猛力揮動電筒,狠狠地砸中歹徒後腦。頓時,玻璃破碎,電筒折彎。才荔自己失去重心,率先跌倒在地。歹徒受到重創,踉蹌不穩,半跪半坐下來。
趁對手分神的一刹那,我揮起手中兵器,雷霆萬鈞地劈麵打去。歹徒慌忙架起方凳,抵擋打擊。
一場混戰。我猛砸狂刺,打得對方連滾帶爬,窮於應付。歹徒高高舉起方凳,忽左忽右格擋我的武器。鋼管上的鉤狀物像餓鷹利喙,叼住方凳獵物的一根橫檔“肋骨”,我轉身擰腰,陡然發力,雙臂使勁往回拉,方凳連同歹徒一起撞入我懷,我倆雙雙栽倒在地下。
最令人意想不到的是,那支丟在地上無人暇顧的超長型強光電筒,在“一等殘廢”的悲慘處境下,突然吐出一束耀眼灼目的光柱,顯示出它身殘誌堅、百煉成鋼的英雄本色。那電筒撒潑似的遍地亂滾,光柱也四下亂射,仿佛是囚犯暴獄後崗樓上的探照燈漫無目的地遍地搜查。有一忽兒,光柱像直拳正麵猛擊,命中我的瞳仁,頓時我眼冒金星,無論什麼也瞅不見。又有一次,對手手背上的黑蜘蛛在強光下再次顯形,張牙舞爪,橫行霸道,給我留下極其深刻的印象。
年輕歹徒無心戀戰,他一骨碌爬起身來,奪路往窗口奔去。
我忙伸出手,抓了個空,沒逮住他。
才荔雙手拽住了歹徒衣襟,她奮不顧身,被拖出四米多遠卻死不鬆手。歹徒見機不妙,立即“金蟬脫殼”,脫下上衣,甩開追捕。
瞬間,歹徒已躍上寫字台,高高立在窗台上麵。在明朗月空的背景下,我們眼睜睜地望著他弓背馬步,以不可思議的爆發力一口氣拉彎了三根鐵柵欄。他一騰身,從二樓窗口直接躍入清輝迷蒙的月夜,消失不見了。
這一切都發生在轉瞬之間,才荔和我驚得不知所措,麵麵相覷。
整幢樓房顫動了,女學生們受驚過度,身穿睡袍滾身下床,紛紛奪路而逃。黑暗之中,履聲雜亂,樓板像戰鼓不間歇地轟隆隆擂響,預兆著出現了特別重大的危險。走廊和樓梯山洪般湧動著白色粉色的人流,一個個神情慌張不安。
一名名睡眼惺鬆的年輕姑娘張惶失措,沒有目的地胡亂奔跑,聲嘶力竭地大呼小叫,她們完全是盲目地隨從人群向四方亂竄,根據大夥慌不擇路,恐懼萬狀來看,我相信超過半數的姑娘已徹底失去理智,假如不是校方早已用鐵柵欄封鎖窗台,而單憑她們的氣力又不足以拉開中指粗細的鐵棍的話,她們會不假思索地一個接一個地從窗台上直接“降落”下去,無論身處二層樓還是二百層樓。
轉眼之間,這幢六層樓房便變成了空樓。這一切發生得太快,連黑暗也似乎一下子來不及填補空白,夜色變得稀薄起來。
燈光忽然大亮,照耀著這幢空蕩蕩的大樓。走廊地麵上失物淩亂,到處丟棄著拖鞋,枕巾和內衣,甚至還有枕頭和雨傘。
我走過去,扶起才荔。幸好她隻是輕微地扭傷了前臂。才荔唏噓地自己揉著傷處,同樣驚惶不安,嘴唇微微顫抖。
研究生“咚咚”走來,空洞洞的樓房像超級音箱把他的腳步聲放大了一百倍,聽上去幾乎震耳欲聾。
“幹得不錯呀,朋友們。”研究生笑嘻嘻地說,“外麵操場上熱鬧非凡,我聽見半數以上的女孩跑出去後還在追問,是不是慶祝中國足球隊下半場灌進韓國隊球門三個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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