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夜色如漆。我獨自一人,潛伏在校園小山坡上的草叢中,時間長了,不免有些膽怯。
周圍濃黑如墨,由於天空各種自然光和城市照明燈群的反射作用,地平線上怪影幢幢,仿佛有大群高聳入雲的艨艟無聲無息抵近身邊,而自己毫無覺察,陡然意識到危險迫在眉睫,不由大驚失色。
種種恐怖念頭羈縻心頭,揮之不去。我不安起來,頻頻回首,生怕戴著黑色單眼罩的高大粗壯的海盜一窩蜂地從空中跳落在我脊梁上,鋒利的砍刀此起彼落,閃耀著瘮人的光輝。
四月之杪,仲夜時分,春寒逼人。我豎起夾克衣領,把拉鏈往上一直拉到鼻端,後背感到透心冰涼。我自嘲地想,古代孝子有臥冰取魚之舉,而我則試圖用微不足道的體溫去烘暖一座石山。我就像一隻不自量力的螞蟻,自詡為古往今來第一勇士,自以為是地孵在一枚足有遊泳池那樣龐大的超級恐龍蛋上,下決心要獨自孵化這個神秘的萬古之謎。這樣做太可笑了。
又怕又冷,由此遷怒於人,恨不能立馬捉住研究生,五馬分屍殺了他。今晚的潛伏哨滿員應是兩人,假如缺席的另一位同伴現在陪在身邊,我的感覺會好得多。在生活中我們不乏這方麵經驗,當恐懼壓力由兩人分擔時,作為其中一員,便會感到比獨自承受時更堅強,更有對付危險的信心,更才思敏捷。而現在,研究生遲遲不到崗,他要對目前的艱難局麵全權負責,他淪落為罪魁禍首。
出於這樣的考慮,我認為應該對研究生采取一定的懲罰性行動。拿定主意後,我立刻翻身站起來準備實施。但我並沒忘記事先向校園作一番巡視。
此時是晚上九點多鍾,教學樓的燈光早已熄滅。大禮堂方向絲竹齊鳴,慶祝“五一”國際勞動節聯歡晚會已近尾聲,三三兩兩學生向宿舍走去,邊走邊用麵巾紙卸妝。女生宿舍樓燈火通明,幾百根日光燈管一齊大放光明,把這幢充滿溫馨、芬芳和柔情的建築打扮得像一顆鑽石小行星,欣然運轉在這座夜城市的星係圖上。我今晚忍懼挨凍,據守在這個小山坡上,目的就是護衛這顆小行星無拘無束地正常運行。
我躡手躡腳,沿著山坡往下滑行。
我在半坡停下,從一根廢棄的電話線杆上取下長長一卷舊電話線。
我原地蹲下,解開自己的鑰匙鏈,取下微型電筒,拴在電話線一端,又從口袋裏摸出一包巧克力喜糖,剝下一張綠色透明糖紙,蒙在電筒上,用膠帶固定好。
我推動電筒開關,手心便出現一束綠幽幽光芒,活似一隻獨眼老狼,懷著複仇的瘋狂心情正在迫近,我幾乎能聽見那“咻咻”喘息聲,我的脖根已體驗到那兩排剃刀一樣鋒快的利牙。我啞然失笑,不禁被自己的惡作劇逗樂了。
我大嚼甜心巧克力,得意地關上電筒,複又打開。不經意間,一下子連我自己也被嚇壞了。這束綠光充滿仇恨,十分陰森恐怖,在黑暗中直逼過來,仿佛世代與人類之間的宿怨無法化解,我似乎真的看見一頭巨大猙獰的野獸向我猛撲過來。
這就是研究生惡意遲到應該得到的大致對等的一種報應。我愜意之極,暗暗對自己這樣說,轉眼之間就布置停當。
我的陰謀很快就粉墨登場,上演了一出重頭戲。
我潛回監視崗位不久,聽見山下傳來異樣動靜,那是多汁的青草在踐踏下清脆折斷的聲音,是細小樹枝窸窣磨擦的聲音。我頓時心生警惕,我本能地意識到,一個生物企圖不讓我覺察並盡可能地逼近我。在此時此地此種環境下,這一類企圖充滿了危險。
我略作思索,決定轉移到監視崗東麵約有十來米遠的一塊岩石後麵去。
幾分鍾後,我在新的潛伏地點安頓停當,便著手實施威懾計劃。
我撥亮微型電筒,令其輕輕滑落在密集的草叢中間,我則忽徐忽疾地牽動通話線的另一端。按我的布置,這根長長的電話線在山腳一棵大樹下繞了一個大彎。此時我在山頂收線,“獨眼老狼”便從山頂猛竄出去,在草叢中迅速向山下滑行。由於沿途地形高低不平,再加上石塊和草根的阻礙,這束恐怖的綠光便忽而向東,忽而向西,頗似一匹複仇的老狼大跳舞蹈“屠殺前的桑巴”。
山下可疑的動靜倏然停止了。
轉眼之間,那束妖氣十足的綠光溜出我的視野,逼近了不明生物發出聲響的那塊地域。
驀然,山下傳來一種從未聽見過的生物壓抑的咆哮聲,同時伴隨著狂亂掙紮聲。然後,密林中充滿了激烈廝打聲響,猶如一頭天不怕地不怕的公野豬陷入惡狼群的重圍之中,陡然之間發生了一場殊死拚殺,勝負無法預料。
我獰笑了。我使勁拽了一下手中的通話線,遠在山腳之下的那束綠光,立刻像獨眼魔鬼原地蹦起,一直上竄到三四米高,以致於我隔著矮樹和花叢都能看見它在樹梢上方劃出一道弧型,旋即惡雕撲食似的飛降下去,衝入樹叢中。我頓時樂不可支,這是我的得意之作,在此之前,我曾攀上一棵高大檞樹,把那根通話線淩空架起,從而改變了鬼怪綠光的行進路線。
我快意地舉手歡呼,又一次猛拉通話線。綠光詭譎異常,當即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騰空飛起,隨後猶如巨蟒下撲,怪異之極,恐怖異常。
它的對手土崩瓦解了,完全失去了鬥誌。我聽見不明生物惶然大吼,連滾帶爬向山上逃來,一路弄出巨大聲響,而它全然不顧。它慌不擇路,撞斷樹枝,又踐踏一處灌木,重心不穩,翻倒在密集的矮樹叢上,一直滾落到我麵前來。
我不由大驚失色,一屁股癱坐在岩石上,幾乎栽倒下去。我麵前出現一個黑黝黝怪物,約有兩米多高,尖頭,不分眉眼嘴臉。它張開雙翼,像食人蝙蝠那樣令人生畏。兩扇闊大的翅膜無聲扇動,仿佛它來自遙遠太空某個不知名的星球,而現在情勢緊急,它又要騰空遁去似的。
我倒吸一口冷氣,未料到在安謐寧靜的校園中會冒出這麼個不倫不類的妖精。作為我這名心理學教師來說,即使我對各種突發事件具有先驗性的思想準備,眼前這怪物仍然大大超出了我的精神承受能力。它造型的怪誕性,行為的恐怖性和舉止的突兀性,統統達到了登峰造極的地步。它的威力無堅不摧。我緊緊抓住岩石,覺得自己脆弱得就像一片枯葉,隨時可能在這頭史前生物或者是外星來客的襲擊之下,變成肉末和齏粉。
幸好怪物未曾發現我,它似乎另有目標。它略整理一下巨翅,嘴中發出“吱吱”的超聲波,邊飛邊跑,直向監視崗方向撲去。它的目的物十分明確,它的注意力高度專一,尤為嚇人的是,它從幾個不同的方向連續加速衝擊監視崗方位,極其瘋狂地襲擊那個目標。我痛苦萬分地想到,如果我沒有及時轉移出來,假如我仍然傻乎乎地逗留在原先的位置上,麵對這隻食人恐龍般大小的怪物的正麵進攻,即使我的神經係統全是高強度的合金鋼索,也會像爛麵條似的崩潰了。
漸漸地,我產生了懷疑。史前恐龍太窮,不可能裝備現代雷達和衛星定位係統,它無法在黑夜中判斷出監視崗的準確方位,何況這是個已被放棄的監視崗。
它更不可能無所事事,費盡周折偏偏專來找我尋釁滋事。假如它是食肉動物的話,就在不遠的校園路上,行走著大批返回寢室的妙齡少女,個個如花似玉,秀色可餐,它又何苦舍膏腴而求胼胝呢?像我這樣的漢子,肉質粗糙故且不說,又多一股執拗和自視清高的酸氣,即使被這怪物生吞活剝,一口囫圇吞下去,這一把知識分子骨頭,也長期不會消化,足以攪得怪物胃部從此不適,患上可憐兮兮的膽結石,盲腸炎或者十二指腸潰瘍什麼的慢性疾病。
我慢慢悟出了道理,一隻胳膊扶地,坐起身來,抬腕接連扔去幾塊鵝卵石,擊中怪物屁股。怪物痛得大吼,咆哮聲中夾雜著漢語罵人詞藻。
我全明白了,掄起自製的帶彎鉤的鐵棒,在頭頂上快速旋轉幾圈,加速拋向怪物,命中它的頭部。我聽見類似骨裂般的木條斷碎聲。
陡然,那怪物像蛻皮似的,從頭上卸下類似“三K黨”人的黑色長袍,丟在一旁。自長袍下鑽出來的那條黑影不斷揉著臀部,又痛又惱,嘴中衝出來的話語,全是南京地方罵人詞藻的精華,平時聽不見,偶而露崢嶸。
這條黑影一瘸一拐向我走來,怒氣衝天。
不出我所料,這黑影正是研究生。
半小時後,經過暴風驟雨般的相互攻訐和自我洗刷辯白,研究生又和我言歸於好。
研究生幾次站起身來,麵帶奸詐笑容,邊揉屁股邊圍繞著我兜了一圈又一圈。他東張西望,還像餓狼一樣嗅動鼻翼,似乎在偵察什麼。
他一無所獲,重又坐回到我身邊,不懷好意地笑著,搭訕著問:“就你一人?”
我不解其意,睥睨他一眼,沒有答理。
研究生嘿嘿一樂,緊靠我坐下。他手裏盤弄一根電警棍。他用狗尾巴草拴住電警棍的中部,輕輕一撥,電警棍就像直升飛機的螺旋槳一樣轉動起來。
電警棍越轉越快,研究生突然出手抓牢,他的運氣很好,他抓住了電警棍手柄一端。他連試幾次,從未失過手,研究生嘻皮笑臉,在一旁使勁地攛掇我:“把開關打開,你來試一試?我賭五十塊錢一次。”
我調過頭去,對於毛頭小夥子的這一類冒險遊戲,根本不屑一顧。今天上午,我從轄區公安派出所親手借回這根電警棍,派出所所長再三叮嚀,要求安全保管,謹慎使用。這位穿製服的漢子對於一時抽調不出警力協助我校破案表示歉意,當我開口提起黑夜賊飛簷走壁,功夫高強,學校師生徒手難以與之抗衡時,沒費多少口舌他就爽快答應援借少許警械協助我校捕匪擒敵。所長向我介紹過電警棍的威力,大意是一下能把歹徒擊出五六米遠,令其全身癱瘓。而今,研究生這個居心叵測的家夥設下圈套,誘我親身體驗一下電擊的滋味,我感到好氣好笑,反過來激他說:“我賭一百塊錢,你試一次給我看看。”
研究生立即擺出架式,躍躍欲試。他盤弄半天,終於沒敢動真格的。
他賊心不死,換了一個話題來折磨我。他在我後背上擂了一拳,追問道:“喂,這前半夜,真的就你一人值班?沒人陪你?”
我聽出他話中有話,不禁滿腹狐疑,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今晚我和研究生在此值班,是一項秘密安排,全校沒有幾個人知曉,哪會冒出個什麼閑人來此與我做伴呢?我轉過臉去,命令研究生:“張開嘴來,你給我哈一口氣……”
研究生張大嘴巴,哈出七八口氣來,一點兒酒味也沒有。
研究生察覺我不是裝模作樣,失望地長歎一聲,怪腔怪調地問:“才荔小姐……也沒露麵?”
“她憑什麼來陪我?”我淡淡地反問,“萍水相逢。再說,才荔小姐名花有主。”
“這也難說呀。”研究生神秘兮兮地拖長腔調。在我再三追問下,他賣足了關子,這才一五一十透露了個中原委。幾天前,研究生到南京圖書館參考閱覽室去查找資料,正巧撞見才荔端坐在窗口專心研讀。研究生抽眼望去,才荔潛心攻讀的那本專著,封麵上赫然印著我的姓名,那是我撰寫的分析集體潛意識和原型之間關係的一本書。
研究生探頭探腦,又往桌上打量一番,幾本大學學報攤在桌上,翻開的那幾頁碰巧都是我的文章。由此他邏輯推理說,“很清楚,才荔小姐對閣下發生了濃厚興趣,老兄,她想了解你,分析你,進入你的內心世界……”
“想了解我,那是她的權利。至於說分析我,”我不動聲色地答道,“則是你愚蠢的念頭。憑這點,夥計,你可以從一頭驢子導師那裏,再領一張碩士文憑。”
“嘿嘿,你呀你呀,是鴨子煮爛了,光剩一張嘴硬。”研究生不服氣道。那天在圖書館他沒有驚動才荔,兩小時後他離開時,才荔一動不動端坐在原處專心捧讀我的文章,“做一會兒筆記,想一會兒心思……”研究生托腮蹙眉,又扮又演,繪聲繪色總結說。
不知怎麼的,研究生說的這件事令我感到愉悅和自信。我不想無緣無故連累一位年輕姑娘的名聲,我解釋說:“也許,她在設計高速公路的立交橋時,自然科學想向人文科學借鑒一下思維方式和方法。”
“也許是吧。”研究生認同我的觀點。但他又補充說,“依我看來,她心中的這座橋,隻設計了兩座橋墩,她自己算是其一,另一座嘛,非閣下莫屬啦。”
我聳聳肩,不想與他多費口舌。
夜風襲來,渾身冷颼颼的。氣象台報告說,俄羅斯西伯利亞地區有一股較強的冷空氣南下,今天南京上空風疾雲低,氣溫驟降,市民紛紛換上較厚的衣服。當日晚報有則新聞,稱有兩位時髦女郎穿超短皮裙外出,於新街口一家商店購物出門時,一位腿部受寒抽筋,跌倒在台階上,懷中寵物受驚,狂奔失蹤雲雲。
我雙手抄在衣袋裏,聳起肩膀,又一次立起身來觀察四周動靜。遠方鍾樓傳來連續十一記鍾聲,女生宿舍仍然燈火通明,一些窗簾無意或有意沒有拉攏,可以瞅見活潑興奮的女孩走來走去,口中吃著東西,不停地嚷嚷。這種鏡頭在學校中很少見到,不過明天是“五一”國際勞動節,放假三天,連同前後兩個周末加在一起,師生們可以連續休息七天。此時,人人感到心曠神怡。
幾天前,我就在暗暗琢磨這個特殊的日子。根據已往的經驗,每逢寒暑假或是節假日前夕,學生紛紛離校,黑夜賊作案的幾率特別高。看來隱藏在黑暗中的那家夥十分明白:混水可以摸魚,亂世能夠稱王。當女學生們亂哄哄地準備休假或者專心排練文娛節目時,她們的注意力會分散,警惕性不同程度下降,從而給某些居心叵測的人提供了可乘之機。
正是基於敵手心理的以上研究和分析,我與學院保衛處商酌,力求引蛇出洞,決定在“五一”節期間外鬆內緊,暗中重點加崗設防,出其不意打擊黑夜賊。“五一”節前,學院按慣例舉行聯歡會,這一次,花花綠綠的晚會海報同時張貼在校門內外醒目之處,頗為招搖,足以把極個別心懷叵測的目擊者撩撥得心癢癢的。教師值班表上突出注明了值班地點和電話,給旁人造成“其它地點不設防”的假象。另有一張公告通知返家探親的學生集中購置車船票。對於留校住宿的少數女學生則是輕描淡寫,一筆帶過,要求她們按時歸宿,關好門窗雲雲。這些通告都是我起草的,為的就是給人造成這樣的心理錯覺:“牧羊人外出休假,小羊羔自己照顧自己。”
作為一名心理學教師,我多次試圖從犯罪心理學的角度,進入第一人稱角色,設身處地揣度黑夜賊此時此刻的心理狀態。上一次毒蛇出洞,打草驚蛇,已是三個星期前的事了。這一階段風平浪靜,“水波不驚”,驚弓之鳥漸漸恢複常態。黑夜賊性閾值的上升刺激他由蟄伏轉為潛出的本能,他很留意窺測下一步作案機會。他尋求一個相對來說防衛疏鬆,師生思想麻痹的時機,今晚這種場合,作案保險係數高,特別符合他的路數和要求。我甚至能想象出他的作案路線和手段,我似乎已看見黑暗中他迫不及待的身影。
預測對手要求“進入角色”,我向自己猛擊一掌,心中警鍾長鳴,提醒自己不要“扮演狼真的變成了狼”。在心理學範疇,這種現象叫做“角色錯位”。一位朋友抱怨說,他的太太是位檢察長,在家行使主婦職能時,過多摻進檢察官形象,令他尷尬不堪。我聞之撫掌大樂。此刻,我高度警惕,嚴令自己分清角色界限。在分析犯罪欲念時,應像檢查賊贓那樣嚴肅,絕不能夾混任何消極玩味的雜念。
研究生撩開外套,摸出別在腰間的中文尋呼機,借助機內熒光低頭讀取信息。我沒聽見尋呼機鳴叫,我揣度這隻尋呼機的振動方式對他來說無異是一種酷刑,他連看幾遍,一次比一次垂頭喪氣,好像他用全部資產投注認購的股票暴跌,而他接受到的最新信息顯示股票餘值僅夠光顧一次收費廁所。
“做人真難,倒不如做那隻怪物。”研究生用腳踹了一下扔在一旁的那件黑色道具。他苦惱萬分,疑惑地說,“你說這女人的心到底是不是一組密碼?女朋友‘緊逼盯人’,要和我談下去……”
我同情地拍打研究生肩膀,明白他此時的心情是何等痛苦和複雜,我見過研究生的女朋友,那是一位十分漂亮的銀行小姐,舉止文雅,楚楚動人。在我印象中,所有服務於金融機構的年輕姑娘好像都是這種俏佳人類型,一舉手一投足,韻味無窮,讓你相形見絀,令你自慚形穢,你會立馬意識到自己的十種、二十種缺點和不足,你由此痛恨爹娘為什麼不把自己造成施瓦辛格或者湯姆•;克魯斯那樣出類拔萃的世界頭號小生。研究生的女朋友待他很好,兩人的感情已由相戀期轉入纏mian期。誰知,忽然有一天,研究生凶巴巴地找到我,臉上變幻著瘋狼般的可怕神情,他告訴我說,他發現女朋友同時傍上一位大款。
我再次拍拍研究生肩膀,表示理解和同情。除此而外,我無能為力。
我曾有過幾次短暫的戀愛史。事後我想,也許是心理學專業斷送了我像常人那樣戀愛的快樂和自由。我總是會不由自主地對於女友的思想言行進行職業化思考,這樣一來,好事往往就砸了鍋。“這也是一種‘角色錯位’,”我想,“是我不好”。
“你呀,真該有那麼一股猛向她撲過去的勁頭,老兄。”研究生不無羨意地對我說,“正如那天晚上在‘石榴王’樹下一樣,一往無前,所向披靡。”
我什麼也沒說,比一根木樁還要沉默。
“才荔小姐看來是認真的。”研究生悄沒聲兒補充了一句。
我倆坐在習習涼風中,交換對於當今城市姑娘的看法,檢討自己在戀愛過程中的愚蠢和無知。談著談著,我發現一種驚人的相似現象,正如馬副喜好在人類自覺意識下的文明範疇任意作踐,破壞一切規則和秩序,肆無忌憚進行掠奪和糟蹋一樣,黑夜賊是馬副在無意識下──或稱作為潛意識下──的一個相同投影。他們出於本能驅動,內心沉渣泛起,惡的本性赤裸裸暴露,他們或晝伏夜出糟蹋如花似玉的女孩,或光天化日下給集體乃至社會造成巨大損失,來滿足他們卑小陰暗的貪婪念頭。陰陽世界這兩條賊最大的共同特點是不擇手段。
相比之下,研究生和我,作為城市知識青年的典型代表,無論在戀愛私事還是在公務上,都顯得是那麼無能和迂拙,失敗總是像影子死死纏住我們。在黑白兩條賊重拳猛擊下,我們常常隻有招架之功,全無還手之力。倒不是我們的智慧、力量和勇氣不如對方,至少,在戰鬥力方麵彼此雙方大體是相等的。根本原因在於“道”的不同。
一定要除掉這兩條賊,我在心中對自己這樣喊。
“看來,我們必須學會變得壞一些,才能活得好一些。”研究生從另外一個角度得出結論。他的感觸刻骨銘心,足以驚天地,泣鬼神。
一枚小石子從黑暗中投來,輕輕擊中我的肩胛。
我大腦中的警報係統背叛了我,拒絕做出任何敵情反應。這一背叛引出的直接後果是:當我轉過身去觀察,一節短樹枝像先民在亙古時期使用過的飛來去器在空中旋轉飛來,目標對準了我,又用它的兩端擊打我的耳朵。
從打擊我的武器屬於最輕量級這一特征,我基本上悟出了對手的一些情況。我向黑暗中輕輕喊道:“我投降了。印第安酋長,請過來剝我的頭皮吧。”
我誇張地舉起雙臂。
一位姑娘的窈窕身影款款出現在麵前。“我要用你來祭安第斯山神。快祈禱吧,我的孩子。”她故意憋粗喉嚨,抑揚頓挫宣布說,頗具大巫的風度。
我和研究生對視了一眼。我搖搖頭,他點點頭。
研究生往旁邊挪了一下位置,讓才荔小姐在我倆中間坐下。
“你要是真會呼風喚雨就好了,來一次驅鬼降妖,今晚準能排上用場。”我扭過臉去,衝著新夥伴惋惜地說,不經意地瞥了一眼她整理頭發的纖纖細指。
“勞您的大駕,最好把但丁的煉獄中大大小小妖魔一起召來。服現役十個小時。”研究生嚼著一根青草,產生了靈感。
“推石碾子壓核桃,小題大做了。”我畢竟比研究生年長幾歲,成熟得多,說貧話也不鋪張浪費,“何必興師動眾呢!隻要請《畫皮》中那位妙齡少女來幫個忙,黑夜賊剛一進屋,少女就先動手了。說不定賊還真的以為撞上了推銷印度神油的媒子了呢。”
“沒羞。耍貧嘴倒是一對了不起的好漢。”才荔嫣然一笑,不無挖苦地說,“下午那場排球賽,您二位怎麼就成了謙謙君子呢?最後一局,十五比三。我沒記錯吧?”
不說則已,才荔剛一提起下午的排球比賽,我的左膝隱隱地又痛了起來。
研究生可好,索性“哎唷”一聲哼起疼來。他不停地甩著手腕,怒氣衝衝指責我說:“全怪你呀,老兄。你坦白吧,中餐吃的到底是什麼?‘能量塊’丸子?一口氣連吞十個?”
我知道理虧,一聲不響,隻顧自己活動一番左腿,發現不礙事。下午,學院教工隊與省教委隊舉行了一場排球友誼比賽,多年來雙方年年交手,每次比賽對方均是手下敗將,我隊保持著一場不敗的驕人戰績。此次我們並未輕敵,刻苦訓練認真參賽,但不知怎麼搞的,整體配合欠佳,臨場發揮更差,結果一敗塗地輸下陣來,以一比三負於對手,全校師生大嘩。研究生抓住我發球連續出界的小辮子不放,一直狠狠挖苦我。
“就像發射‘戰斧’式導彈,嗖……”研究生覺得輸得太冤,一肚子無名火全瀉到我頭上來,“你發球時再跳高幾公分,沒準兒這球就能落到……伊拉克。”
“把你的槍口調轉過去,夥計。準星對著裁判大人。”我開導研究生說,“碰上這麼一位執法者,冤假錯案能少得了嗎?明明幾次壓線,全判出界。算咱們倒楣。”
“難怪,當時天色也太晚了。裁判又不是貓頭鷹,看不清楚就連猜帶蒙吧。”才荔算是說了句公道話。今天下午雖然純屬友誼比賽,但是裁判的規格可不低,興師動眾請來了省體院的國際排球裁判員客串一個角色。去接裁判的小轎車在東郊小衛街被一起交通事故耽誤了個把小時,比賽延遲許久方才開始。當我方稀裏糊塗敗下陣來時,已是暮色蒼茫,萬家燈火。
“有得也有失吧,”研究生怒氣未消,抱怨說,“最後一場,有幾次排球飛過網來,我的額頭倒比我的眼睛更先發現目標。”
“我有同感。”我不禁樂了。有一球純粹是我用腦袋頂過去的,隻不過同時下意識地舉了下手,裁判也未發現,仍判有效。我寬宏大量地想,就算裁判偏袒對手,我方混水摸魚,基本上也算是扯平了。
“我很懷疑,比賽開始之前,那鬼裁判可能就把全場的比分統統打好了。”研究生琢磨了好一會兒,滿有把握地宣布說,“聽說,省教委隊新上場的主攻手,就是這裁判中學時的同桌。”
“朗朗乾坤,光天化日,”我歎道,“這裁判明目張膽,公然打劫。理應列入大案要案,從重從快。”
研究生拾起電警棍,後悔道:“當時,怎麼會忘記抄上這家夥。真應該把它掛在排球網上,讓裁判瞅得清清楚楚,他才不敢胡來。”他邊說邊揮動電警棍。
才荔閃開身,躲那警械,連說:“珍重,計算機先生。”
才荔無意間倚在我胸前,長發拂過我的麵頰。年輕姑娘清新純潔的氣息直入我的呼吸。我從未與女孩這般親近過,頓時熱血湧上臉龐,全身觸電似的戰栗了一陣。我接受過的教育和禮儀向我發出聯合指令,要求我適當後避一些,以表現出彬彬有禮、素有教養的神士風度。我幾乎就要這麼去做了,但最後我還是一動不動。
完全是憑著第六感覺,一刹那間,姑娘苗條纖巧的身體給我留下深刻印象。我驚詫上帝造人時竟有如此傑作,他老人家一定是靈感泉湧,方有此神來之筆。萬物之主不惜揮霍浪費了世間最昂貴、最奇妙的材料,諸如鑽石,白金,玫瑰花瓣,江河發源地的清泉,南北極上空無汙染的空氣等等,才創造出美麗的姑娘。然後──也許像那位排球裁判一樣匆忙和粗心──上帝在暮色中隨手拾起剩下的粗料,創造出劈柴般的男子,把他們放在美麗的祭壇下麵,點著了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