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共三章)(2 / 3)

上帝點燃的火焰,此時就燃燒在我的胸膛。我的呼吸變得沉重起來。

研究生依然像自由女神高擎他的武器。

才荔依然盤花彎柳偎在我胸前,躲讓研究生可能出現的失誤。

隻有我不再是原先的我。這一瞬間,我覺得這夜晚不再漆黑寒冷陰森恐怖,我的血液湧流著黃山絕頂觀看日出那種崇敬和激動。此時我遭遇的這一切隻是偶然事件,但它是多麼傑出,又是何等美好啊。

研究生終於放下他殉難者象征般的手臂。

才荔這才坐直身體,輕輕向我道了一聲對不起。

這一切也許發生在幾秒鍾之內,我的非凡感受和記憶,卻足以充滿一個世紀。

黑夜完全接管了這座校園。女學生宿舍大樓安靜下來,窗口燈光統統熄滅了,隻剩下走廊曲折透出些許路燈光影。又是一天過去了,人類的一切活動暫停下來,無論你是歡樂愉悅得意或者煩惱痛苦憂傷,也無論你是大名鼎鼎或者微不足道,也無論你是富可敵國或者窮苦潦倒,形形色色人物統統彙聚在黑夜這杆大旗下,瞑目息氣靜止下來沉入夢鄉。這時候,也隻有在這時候,全體人類的命運才是平等的。

在漆黑夜幕的背景下,唯有教工宿舍大樓一扇窗戶燈光通明,這盞燈顯得格外刺目和灼眼。

從這扇窗戶流溢出來的不僅是明亮的光線,還夾雜著激烈爭吵和怒罵聲,隱隱約約有人在衝砸家具,遠遠聽來,茶杯迸裂聲清脆而尖厲,電飯煲落地聲沉悶而渾重。

研究生聽得津津有味,他時而感到不滿足,幸災樂禍地嚷嚷道:“五音基本齊全,單獨缺少定音鼓,真遺憾,……喂,說真的,我來給馬副掛個電話,建議他注意節拍,高潮一到馬上給我從窗口把電視機推下來,‘砰叭’

爆炸……”

我和才荔的視線不期而遇。

“你交出去了?”我輕輕問。

“今天晚上。”才荔答道,向那扇窗戶投去一瞥,目光中充滿憐憫,奚落和鄙視。“剛才,在學院大門口,我又給他家撥了個電話,宣布我的立場。”

我恍然大悟。我想象得出,當馬公子氣急敗壞告訴馬副,一個埋藏已久的家族陰謀終於敗露,被人們徹底戳穿,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從此斷送了玩弄詭計者的霸房美夢,那時馬副會是何等一副絕望猙獰的嘴臉。麵對眾叛親離、後院起火的分崩離析局勢,馬副的矜持將受到十分可怕的打擊,他那固若金湯、牢不可破的心理防線,此刻將出現難以預測的巨大裂痕、動蕩和混亂。

才荔低聲敘述了事情經過,提供了這個家庭內部爆發衝突的一些背景材料。才荔取走那份借房協議書後,這姑娘多長了個心眼,她出示給馬公子過目的隻是一份複印件,而對原件隻字不提。馬公子堅決反對直接把這份舉證材料交還給他的表兄表姐,這位年輕先生寄希望自己的父親良心未泯,他想爭取最後一個機會,勸父親自己交還這份材料來化解親屬們的敵意。才荔表示懷疑,但她認為可以一試。

當晚,馬公子來與父親交涉。馬副盛怒之下撕碎了複印件,痛賞不肖兒子幾記耳光。父子之間徹底決裂。打從電話中獲知這一切後,才荔毫不猶豫,立即“打的”去了城南顏料坊,她當著海華姐子女們的麵,把借房協議書原件平攤在餐桌上,順手從菜碟中捏起一片涼拌黃瓜入口,一聲不響便返程回校。在學院門口,她握著電話話筒,十分平靜地告訴馬公子,協議書原件已經“完璧歸趙”。同時她用明確無誤的語言宣布,她和這個家庭之間的全部聯係均到今晚為止,才荔絕不可能成為罪孽家庭一員,“一切到此結束。”

聽完這位小姐語調平穩的一番敘述,研究生和我目瞪口呆。我們實難想象,做出如此重大抉擇,她何以能夠保持平靜心態。但我們不難想象,馬氏父子現在被這一係列打擊徹底摧毀,父子之間的反目,必將以更加激烈的形式來展現。

仿佛是印證我們的想法,那扇窗戶方向傳來激烈爆炸,燈光閃爍一下便全滅了。黑暗中隱約有人廝打,斥罵和反擊。過了一會兒,燈光又現,不過光線弱下去許多,估計是點亮了應急燈。陡然,大片玻璃被打碎,稀裏嘩啦落在地上。緊接著又聽見女子哀哀哭聲,怨道:“完了,完了,快跑吧!你爹瘋了,他要用刀砍死你呀……”

研究生在背後捅了我一下,輕輕耳語道:“喂,老兄,我沒說錯吧。今晚她一露麵,就向你發射了一枚微型偵察衛星。”

我沒理睬。

研究生得寸進尺,他朝才荔瞅了一眼,故意發出較響的聲音,又說:“一種現代化的拋繡球方式。”

才荔沒有任何反應。

我掄臂向後方狠狠一擊,打空了。研究生十分敏捷靈巧,他一偏身,及時轉移到我手臂的有效打擊範圍之外。

我明白,我必須盡快打啞這個火力點。我隨手拾起地上的石塊,頭也不回,逕向身後樹葉沙沙作響處扔去。我聽見石塊擊中目標,然後,有好一會兒沒聽見研究生吱聲。

才荔目不轉睛盯著前方,半晌才開口,自言自語說:“直到現在為止,我對自己將信將疑。我一直在琢磨,你在文章中宣稱的Collective

Un-conscious,

到底是怎樣發揮作用的呢?”

“集體潛意識,”我接下去說,“在文學作品中,常常通過原型的方式表現出來。當我們麵對它時,會感受到它具有超乎尋常的感染力量,從內心深處撞擊和震撼我們,產生巨大的共鳴作用。”

“生活本身就是作品。每個人都是作者。個人行為,換個角度來看,應該就是集體潛意識的某個特定角色,是一種物化現象……”才荔追蹤著自己的思路,進一步設想。

“這種思想很有意思。”我迅速調整思考方式,力求跟上才荔,不致被她拉下一段距離,“榮格闡述的是集體潛意識與文學作品之間的聯係,不過,人們往往對現實中這一觀點對應的地位饒有興趣。”

“盡管我們沒有可能像打開一個電腦文件夾那樣,麵對集體潛意識進行檢索,也不可能像發現古文物那樣,將其從舊墓中挖掘出來,加以整理,分析和鑒定。從集體潛意識學說來看,”才荔頓了一下,努力澄清自己的思想,又說下去,“它無影無形,它充其量隻是精神世界一種若有若無的痕跡,不是嗎?”

我點點頭,承認道:“現代科學無法破譯這些史前痕跡,無法用計算機對其進行統計、彙總和分類。但它實實在在發揮作用,一方麵校正人類曆史,一方麵平衡人間的善與惡。”

“接受了這種觀點,很多不解之謎就可以迎刃而解。”才荔緊抓住自己的思想不放,接著說,“比如候鳥,蝴蝶,魚類,野牛,每年大規模遷徙,是冥冥中的明燈在號召它們前進,由一種來自內心深處的集體的不為意識所覺察的動力驅動。科學家在魚鰭拴上刻出記號的小環,最終測定出,多種魚類在海洋長大後,會曆盡艱難,不遠數千裏上溯江河源頭,回到它出生的那條小溪……”

“甚至,回到那個淺水坑中,去產卵生子。”我補充道。“這真是難以想象,匪夷所思。”

才荔同意我的觀點,說:“科學家們通過解剖或者其它手段,

無法解釋這一現象,他們對若有若無的痕跡一籌莫展。我想,人類的集體潛意識正是這樣,作用巨大但無可覺察。”

“這是個需要很多世紀探索,化費巨額經費去研究的課題。”我深呼吸,吐出一句話來。“存在著方法論的問題。也許,基因研究可以率先做出一些解釋……”

才荔立刻接下去與我商討,她說:“我的問題看起來要簡單得多。就以我們身邊的人為例,”她抬起手,指了一下馬副家那個方向,心事重重地問,“集體潛意識的影響普遍而深遠,為什麼,表現在某些個體,惡會占據如此突出的支配地位?”

我結巴起來。我對集體潛意識的研究主要是圍繞文學作品展開,很少涉及現實。才荔提出的疑惑,無可置疑是一個敏感的問題。這種場合很像是論文答辯時一位導師突然提出意想不到的問題,當時並不要求你完善對這個問題本身的思考和歸納,最迫切的是你必須立刻做出快速反應,明確答出這個問題的屬性,對它的性質,作出你個人的、獨特的、明確無誤的判斷。

我略一思索,答道:“集體潛意識的產生,猶如日精月華,日積月累。它極可能是從修道院到流放地之間,一個複雜成份的總和。在我看來,後天環境,尤其是一個人青少年時期的後天環境,似乎對於集體潛意識的對應內容,起到一種激活的作用。”

才荔的核心問題終於露麵了,就像她在圖紙上畫完橋樁,跟著畫上橋身那樣便當,她問道:“很顯然,在集體潛意識的激活過程中,個體之間存在明顯差異。假如我們不把與集體潛意識有關的全部未解之謎統統歸於遺傳的話,我對這樣一個問題還抱有一點好奇心,那就是:馬氏父子……會不會如出一轍?”

我沒有能力回答。即使當時我具備這種解答能力,我也不準備表述任何意見。作為馬公子從前的女友,讓才荔自己去思索這個問題並尋找答案,顯然是最合情合理的一種選擇。

我瞪眼遙望星空。濃黑如墨的夜色,莫不是一種古奧的自然界語言,我無法破譯它的神秘和玄妙。

山下響起急促的腳步聲。

我突然想起研究生久無動靜。驀然看見他氣喘籲籲從山下跑來,我不由地大為感動,深深感受到他的一片良苦用心。他悄然退去,給我和才荔留下一個單獨交談的機會,對於他的這種善舉,我的報答竟然是一次“投石行動”,那石塊足以砸破他的鼻子。

研究生並不介意我恩將仇報的行為,他隻是指著腕上的手表說:“謝謝你關心我的鼻子。不過你得破費為我修理這塊手表,幸虧這塊‘微型鎧甲’擋了一下,不然的話,你得大筆花錢修理我的手腕,還要冒著被訴傷害人身罪的危險。”

研究生三言兩語便把他偵察到的緊急情況講清楚了。十分鍾前,他發現一條黑影掠過女生宿舍大樓前的小徑。黑影迅如靈貓,轉瞬即逝。如果研究生不是恰好接近那條小徑的話,黑夜之中的這種快速運動,是幾乎無法覺察的。

但是研究生及時捕捉到了這一動靜,而且確確實實“看”到了黑影。研究生遞給我一架夜視望遠鏡,我架在眼前觀察。原先環境漆黑一片,混沌不分,透過鏡片頓時發現四周景色清晰可辨,樹木花草,各具其形,隻不過光線是綠瑩瑩的,看上去幽幽的有點兒古怪。我把夜視望遠鏡傳給才荔。我記得去北方出差時見過地攤上出售這種奇怪的光學產品,上麵鐫有俄文,很可能是走私的俄羅斯軍用品。剛才研究生去辦公室取這架夜視望遠鏡,他在回來路上,撞上了夜行人。

研究生十分激動。我立起身來眺望,立刻明白他的這種激動並非多餘,女學生宿舍大樓走道上的燈光不久前還是明亮的,現在全暗了。

我從後褲袋取出一部諾基亞8810移動話機,我的一位經商的同學慷慨借給我這件現代化的通訊工具。我打開開關,倏然,移動電話鈴聲率先響了起來,像好鬥的機械蟋蟀在發怒。我們三人略感吃驚,我把手機貼緊腦袋,一條不勝嬌弱、千囀百啼的女聲傳來,嗔怪從商的同學,責備他不該瞞了她這麼久。

我立即關機,又重新打開。按照預先內錄進去的電話號碼,分別通知幾位住校教師,把他們從睡榻上喚醒,直接調度到戰鬥崗位上去。按照事先的部署,今晚共有八名預備役人員可供我們調遣,另有四名實習大學生作為“預預備役”,這些年輕人激動得無法入睡,正聚在宿舍裏玩牌,打“八十分”。我聽見話筒那邊一片歡呼,“太好啦,馬上出發,正司令調主……”然後桌倒椅歪,一窩蜂擁出門去奔赴現場,連電話也沒掛好。

我滿意地關上手機。研究生驕傲地宣布:“前門,

配置兩個加強營的兵力……”

我們三人在黑暗中出發了,迅速向女學生宿舍大樓包抄過去。研究生領先,才荔緊跟著他,我殿後。

研究生速度奇快,急走加上小跑,遙遙居先。

我非常擔心,研究生的情緒和行為極有失控的可能。我作為今晚行動的總指揮,漸漸捉摸出一些反常之處。

我加快步伐,攆上他,一把抓緊他的肩膀,命令他說:“你的崗位是在‘H’點,你不要搞錯了。”

不出我所料,研究生果然有意違抗軍令。殺賊擒敵立功的機會近在眼前,大大刺激了年輕學者的雄心壯誌,誘使他勇於冒險,甘灑熱血。他使出蠻力從我手下掙脫開來,爭辯說:“‘H’點有一名體育教師把守,足夠了。

那家夥是鉛球運動員轉業,一個頂仨。這次,我一定要進大樓……”

“胡說。今天晚上,所有人必須按命令行事。”我不由分說,嚴厲打斷他的話,“如果敵未亂,我先亂,非讓那賊在一旁笑掉大牙不可。”

“那……對不起啦,今晚,本人是‘將在外’,”研究生大逆不道,陣前造反,調頭就跑,他一下子竄出去幾丈遠,後半句話才丟過來,“‘君命有所不受’。”

我急了,追上去攔住他的路,換了一種方式,低聲好言規勸他,竭力說服他按原先布置和計劃,各守其位,各盡其職。“H”

點指的是“L”型女學生宿舍大樓拐彎處,此地可以一舉監視大樓兩翼的動靜,

隨時可以機動策應。更重要的是此處外牆由上而下密集分布供排水管道,便於攀爬,各樓層的盥洗間和廁所多集中在此,夜間無人,係“兵家必爭之地”,易攻難守。我一直懷疑黑夜賊有興趣利用這一處地形。

“今晚,重武器由你掌握,你不去守‘H’點,誰守得住呢?”

我動之以友情,曉之以大義,努力穩住研究生的情緒,並盡力往“天將降大任於斯人”的道上引導。

誰知,我說出“重武器”一詞,反倒提醒了研究生。這小子舉起電警棍,反唇相譏:“攻城三比一,守城一比三。兵法上這點道理,你這名總指揮不會不知道吧。坦克兵衝鋒陷陣,你說不對。難道衛生兵去攻城,反而對了?”

研究生氣焰囂張,理直氣壯地撞開我,直往前衝。

我企圖改變他的決定,拽住他的一條臂膀。

研究生倏地轉過身來,平舉起電警棍,直逼我鼻尖,相距不足寸餘。他警告性地連連搖頭,我清清楚楚聽見他發出一聲冷笑,然後“哢嗒”一聲用拇指推開了電警棍的開關。

我被迫鬆開雙手,上肢僵硬地懸停在空中不動了,全身的血液往上湧。我這一氣非同小可。我暗中調整腳步,做好下三路攻擊的準備,打算好好教訓一下這瘋狂小子。

一隻手緊緊挽牢我的胳臂,才荔及時進行了幹預,從而防止了衝突進一步加劇,把一場大戰前的內訌化解於無形。

研究生調皮地衝著才荔眨眨眼,嚷了一聲“Thank

you!”他得意忘形,轉身便跑。

玉蘭花瓣造型的路燈把乳白色光線淡淡地灑滿小徑,營造出一派幽深寧靜的氛圍。我強壓怒火,匆匆追去,才荔緊隨身邊,依然挽牢我手臂。我倆惆悵而又失望。在我們的前方,那名叛徒手舞足蹈,興奮無比,幾乎跑完了整條小徑。

就在此時,一種令人難以置信的怪現象發生了。我和才荔同時看見,研究生突然像頭撲食的獵豹飛竄騰起,高度幾乎超過路旁塔形雪鬆的樹峰。然後,他在空中猛然加速,就像大型噴氣客機的發動機空中停車後又重新發動成功那樣傾力前衝。他兩條長腿在空中走步無數下,簡直成了一幕“空中馬拉鬆”。他躍起力度之大,空中飛行動作之複雜,降落鏡頭之驚險,足以使我昏厥過去十來次。我圓睜雙眼,張嘴結舌,陷入極度驚愕,連手中的鉤狀武器滑落下地也渾然不知。

我暗暗叫苦,研究生啊研究生,就算閣下有九條命。此時此刻,也必然是九死而無一生。

遠遠聽見轟隆一聲,研究生重重墜落在地麵上。我倆最真切不過地意識到問題的嚴重性,拔腳匆匆追上前去。

研究生身體扭曲,一動不動躺在地上。我繞過他,又向前追了幾步,警惕地搜查四方,周圍並無異常動靜。

才荔彎下身去,扳動研究生古怪彎曲的肢體,掐驗他的脈搏,查看他的瞳孔和呼吸。

片刻之後,才荔仰起臉來,盡管路燈光線微弱,我仍從她嚴肅的表情中,讀取了“出師未捷身先死,長使英雄淚滿襟”的現代版信息。

才荔遺憾地宣布說:“一樁自傷事件。傷者在奔跑中不慎,電警棍誤擊中自己的腳踝。”

我來不及多想,丟下研究生交給才荔照料,自己氣喘籲籲趕到女學生宿舍大樓門前。

黑暗之中,大樓四周人影幢幢,緊張而又井然有序。我滿意地發現,按照預先計劃好的作戰方案,各路人馬各就各位,“拉網合圍”業已形成。唯一缺席者就是研究生。

不一會兒,才荔匆匆趕來找到我,把鉤狀武器交還到我手上。她告訴我說研究生並無大礙,隻是四肢乏力,走起路來搖搖晃晃像名醉漢,恐怕這年輕人得從現役退到預備役了。

我順口答道:“很好。”

才荔突然反問:“什麼很好?”

我一下子被問住了,認真思索了一會兒,仍不知道如何作答。我之所以無意流露出讚許態度,或許是體恤研究生為他完好無損感到寬心和欣慰,或許是武器又回到了身邊恢複了安全感。我轉身欲進大樓,又停下來瞅了這姑娘一眼,或許,我由衷地對發生的一切表示肯定,正是衝著這姑娘。

想來是我在檢索自己思想動機過程中表現出來的不確定性,給了才荔以可乘之機。她理直氣壯地隨我突入女學生宿舍大樓,仿佛她倒是原計劃中的突擊隊員正選,而我反是沾了她的光,才混入這幢大樓以備策應。

在門前台階上,我躊躇不前,試圖打消這姑娘冒險的念頭。我伸直胳臂想攔住她。才荔挺胸昂首直往裏闖。我隻好隨她的便,一心一意圖謀擒賊。

大門在身後咯嗒一聲落閂上鎖。

我倆再次落入無邊無際的黑暗之中。

過了好一會兒,視力才逐漸適應樓道中黝黑的環境。我輕觸才荔的手臂,發出行動信號,兩人並排向前方搜去。

走出幾步,我停下了。不知何故,我腦中浮現出一個新鮮念頭,我認為這條黑夜賊既然與我交過手,是一隻驚弓之鳥,他就絕不會無備而來。我幾乎可以斷定,這家夥在再次行動之前必定琢磨再三,把警備和防範措施研究了多遍。他那罪惡的大腦,鮮花壓根兒無法生長,但雜草竄起來一定極快。

基於這樣的預感,我更加警惕起來。我對才荔耳語幾句,兩人一前一後,貼緊牆根向前方搜尋,就像兩隻特大號壁虎,吸在牆壁上緩緩移動。

方才邁出幾步,貼地滑動的鉤狀武器便被絆住了。

絆索的力量不強,甚至可以說是很鬆,像濕漉漉的麵條似的,不留意根本無法分辨。然而,由於我極為謹慎萬分小心,那根鉤狀武器渾似一支布滿神經係統的高靈敏度傳感器,無聲無息發出特急警報。

我倆貓下腰來,向絆索兩端搜去。

情況很快就查清楚了。一根普通的塑料細繩,攔腰拴在走廊兩側的不鏽鋼廢物筒上,在黑暗中根本無法分辨。可是,隻要有人從大門進來,腳步無意絆動細繩,隻需要極小力量,約有一米來高的細長的不鏽鋼筒就會失去平衡,轟然倒下,發出極大的響聲。圓柱型的空心金屬筒將會在走廊上滾來滾去,像任性的孩子躺在地上大哭大叫,輕易不肯停止,嘈雜的聲音大作,在這寂靜夜裏一公裏外也能聽得清清楚楚。

我輕蔑地笑了,無聲咒罵著狡詐的對手,我掏出一把水果刀來,割斷塑料繩。

立起身來,我所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把硌在腰間皮帶上的一件硬家夥掏出來。假如我的夜視能力像一匹狼那麼好的話,此時此刻,我就能欣賞手中這把柯爾特手槍寒光閃閃的威風了。唯一不同的是,這把槍的重量隻有真柯爾特手槍的十分之一,原因很簡單,這是件塑料仿製品,是一把逗孩子玩的玩具槍。

根據玩具商的設計,用一根頂端帶吸盤的塑料槍栓,從槍口沿著槍管往後膛壓下去,槍膛中一根強力彈簧便被壓縮。隻要扣動扳機,彈簧能量瞬間釋放,塑料槍栓便飛射向前方。

一周前,我在夫子廟小商品市場買下這槍。一次試射,命中十餘米遠的櫃台玻璃,吸盤牢牢吸附在玻璃上,惹得女店主以受襲後女性本能的應急反應衝我嚷了一通。當時我的目標是櫃台玻璃上張貼的香煙廣告,我瞄準西部騎士的帽子,擊中嘴巴,我很滿意。

槍支采購到手後,我化費了整整一個晚上,作了一番改進。我把塑料槍栓掏空,裝滿研磨極細的石灰粉,又增加一節內壓縮彈簧。

改造後的槍支威力大增,一旦扣動扳機,槍栓在空中飛行過程中,內壓縮彈簧開始工作,吸盤中心噴射出一大團石灰粉,足以令對手鼻嗆眼迷,視而不見,手忙腳亂,在短時間內無法作出有效抵抗。

這就是今晚我給黑夜賊預備下的一份小小禮物。

我把這件像妖魔一樣會噴吐毒煙的武器授給女戰士使用。

才荔聽我交待了此槍的威力,在手中比劃兩下,附耳征求我的意見說:“一則出於人道主義,二則考慮到減輕私造槍支者的責任,是不是應該帶上瓶蒸餾水,必要時給黑夜賊作眼科緊急護理,清洗……”

我咬牙切齒,恨恨地回答道:“我寧肯在蒸餾水瓶中,擠滿眼鏡王蛇的毒液。”

攀上二樓樓梯,沒走幾步,才荔忽然拉緊我的衣襟。衣裳雖然是非導體,但緊急警報的信息瞬間傳遞到位。

我倆收住腳步,屏氣斂息,隱入門洞黑暗處。

才荔緊貼在我身旁。她的身體由於極度緊張而微微顫抖,手指無意中碰到我的臉,竟像冰棍一樣透涼。

我東張西望,什麼也沒有發覺。耳際寂靜無聲。

但我深信才荔的直感。我知道她的警覺一定正確。恐怖正一步步向我們逼來,我卻懵然無知。

危險的臨近使我高度不安。我就像一位盲者誤入蛇屋,響尾蛇“咯咯”尋釁,而我全然不知敵手何在,退路何在。

這一段時間何其難耐,也許隻有幾分鍾,也許長達半小時。我倆後背緊貼牆壁,紋絲不動。我們對外部世界的探索既不靠視覺,也不靠聽覺,而是憑借第六感覺。我發現,我的胸膛像雷達屏幕緊張捕捉外來的信息。全身各個部位緊急動員起來,

成為高靈敏度的信號探測器。

我憋住呼吸,雕像般站立在那裏。我對自己在特殊情況下表現出來的超常能力驚訝不已。即使我緊閉雙眼,我知道此時我仍能敏銳覺察到周圍磁場極微小的變化,包括溫度升降,光壓波動,或者是一粒灰塵從我鼻尖上滑落下去,在胸腹膝蓋等部位磕磕碰碰,最後轟然一聲落在腳麵上,像隕石墜地。

正是這樣,當一束凶惡目光在麵前一米來遠的距離驀然出現,隨即警惕地轉向我時,我雖然無法透過濃漆般的厚厚夜幕看見任何東西,但我確實感受到那瘮人的光壓。

隨即,那目光似乎發現了什麼,於是更加努力地向我這個方向張望,企圖分辨出危險何在。我又一次敏銳地察覺到對方目光光壓的可怕變化。

我心頭一陣悸動,頓時之間,怒從心頭起,惡往膽邊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