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六章 破碎世界(2)(2 / 3)

成默緩步走過戰場的遺跡,文字上的曆史和真實的曆史給人的感觸截然不同,文字的力量不管多麼強悍,都不如真正的現場給人震撼。

戰爭巨大的破壞性,展示給他的是一幅極其冷酷無情的畫卷,此時此刻他心裏對國家和民族產生了新的感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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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哈立德的帶領下,成默和雅典娜沿著城市邊緣繞了一大段路,又繞回了海邊。靠著沿海公路有一條兩側都是小樓的長街,隻不過長街兩側的石頭小樓垮塌了不少,如今隻剩下頑固的殘骸。大概是因為這裏的建築石材格外堅硬的緣故,大半都隻是被削去了二樓或者屋頂,剩下了花崗岩堆砌成的牆體。

成默能夠從那已經沒了色澤的大理石和花崗岩中推測出這裏的小樓有一定的年代,假設沒有被摧毀,一定如聖托尼裏一樣漂亮。

哈立德指著位於大海一側的一幢小樓開心的說道:“那裏就是我家。”

成默順著哈立德的手指望去,在眾多被損壞的小樓中,有一幢處於基本完好無損的狀態,平坦的屋頂牢牢的蓋在上麵,牆麵也沒有破洞和塌陷,除了木頭板子釘成的窗戶有點突兀之外,其他看上去都很正常。

在一堆破破爛爛的房屋中間,它簡直像個奇跡。

“那幢沒出事的房子是你家?”成默問。

“是的。”哈立德加快了腳步。

“為什麼隻有你家的房子是好的?”

“我也不知道,我母親說是造物主庇佑,我爺爺說是運氣,我也不知道他們誰說的對。”

哈立德加快了腳步,像是遠處有這什麼東西自然而然吸引著他。成默和雅典娜也快步跟上,這條狹窄長街和剛才廢墟中的街道全然不同,已經被打掃幹淨,沒有了磚塊、彈殼和迫擊炮彈片。並且那些還沒有完全垮掉的房子裏還生活著不少人,馬路邊還有店鋪開著門,見到成默和雅典娜,無所事事的人們全都在探頭探腦好奇的凝視,幾個穿著破舊衣衫的小孩衝了出來,圍著他們兩個嘻嘻哈哈的轉圈,絲毫沒有懼意,還大聲詢問哈立德他們是誰。

哈立德揮舞起了拳頭驅趕,那群孩子大笑著一哄而散,還躲在遠處對成默和雅典娜做鬼臉。成默對此不以為意,左顧右盼的觀察周圍的環境,和孩子們沒心沒肺的快樂不一樣,大人們的臉色是冷硬的,像是沒有生機且粗製濫造的泥塑。

雅典娜則盯著那些賣包子和攤餅的店鋪,看得很是專注。

快走到哈立德家門口時,他又指了指長街盡頭麵朝大海的建築,在一片空曠的操場前麵那棟白色的長方形樓宇均勻的跨掉了一半,變成了一個正方形,一麵綠色的敘力亞國旗恰好佇立在裂痕邊緣,像是一張對比照片的分界線,“那裏就是我讀書的天主教學校,原本國旗那個位置應該是十字架的,但是被炸掉了。”

“怎麼連學校也炸?”成默有些震驚的問。

“因為那是天主教學校。”哈立德有些黯然,“我現在在外麵都不敢說我曾經在那裏讀過書,甚至不敢說我會英文。”

成默也不知道說什麼好,隻能沉默不語。

來到哈立德家門口時,他家隔壁的廢墟裏坐著一個胡子拉碴蓬頭垢麵如流浪漢的中年男子,他的那幢房子隻剩下了左右兩麵牆壁,前後沒有絲毫遮擋,樓上則是橫七豎八的磚塊與木梁,中間還能看見腐朽的木床和衣櫃。他坐在前後通透的客廳沙發裏,周圍堆滿了生活垃圾,一隻瘦到可憐的老鼠在他的腳邊爬來爬去,他全然不理會,隻是盯著掛在牆壁上的照片。

哈立德低聲說道:“那是阿什卡爾大叔,戰爭前是一家汽車公司的經理,戰爭以後負責城市裏的清理屍體,每天就開著皮卡,在各個廢墟裏尋找屍體,搬上車運去集中地點掩埋。輪到清理學校廢墟的時候,他從學校東樓的廢墟裏挖出了阿姆羅、赫裏賓、馬瓦斯還有小索瑪的屍體,他的四個孩子都死了,一枚炸彈炸毀了半個學校,恰恰他的四個孩子全在被炸的東樓。在還沒有清理學校時,他們多少還抱著一絲希望,希望破滅以後,阿迪萊嬸嬸瘋掉了,有天夜裏不小心跌進了海裏,屍體都沒有能找到,於是阿什卡爾大叔就再也沒出過門.....”停頓了一下哈立德又輕聲說,“說是不小心,可能是因為教義不允許自殺吧!”

成默稍稍偏頭看了一眼,掛在光禿禿牆壁上的是一幅布滿灰塵的全家福,穿著西裝的中年男子抱著一個小女孩和穿著洋服的女子並肩而立,三個同樣穿著小西裝的男孩子站在腿邊,笑容十分燦爛。

“其實和宗教也沒什麼關係,誰家沒死幾個人呢?”哈立德的敘述和表情都很平靜,他推開了酒紅色的木門,示意成默和雅典娜先進去。

成默收回了視線,跨進了哈立德家的院子。院子的麵積不大,裏沒有什麼景觀,水泥地麵也不甚平整,圍牆下堆著一些不知道做什麼用的金屬零件和電器,有櫃式電冰箱,還有汽車的方向盤,甚至一截坦克的履帶。成默猜測是哈立德把覺得值錢的玩意都撿了回來。

哈立德關好門,用敘力亞阿語大聲喊道:“媽媽,來客人了。”

成默和雅典娜停住了腳步,站在院子裏等待。很快客廳裏就走出來一個包著黑色頭巾的中年婦女,她的眼睛很大,也很浮腫,臉上寫滿了疲憊,不過穿著很幹淨,一看就是注意形象的女人。當她看到院子裏的成默和雅典娜時,直接愣住了,不解的瞟了眼哈立德,在哈立德走過去說了聲什麼以後,她強笑了一下,先請了成默和雅典娜進屋,隨後才輕聲又詢問了哈立德幾句。

哈立德快速的跟他母親交談了兩句,安排成默和雅典娜在客廳破舊的皮革沙發上坐下,急匆匆的說:“你們等一會,我先去找我爺爺。”

成默點頭,哈立德就一陣風式的跑了。而哈立德的母親則端來了水和三碟吃食放在茶幾上,她也不知道怎麼和成默雅典娜溝通,一臉尷尬的示意成默和雅典娜吃東西,然後有些局促的坐在了一旁的椅子上。

雅典娜也不是客氣的人,好奇的看著茶幾上的三疊有些簡陋的小吃,三個陳舊的木質托盤上放著一眼就能看清數量的吃食。一盤是不知名的綠色果子,和橄欖樣子有點像,卻肯定不是橄欖,比橄欖要大一些;一盤油炸麵食,像是三角形的春卷;還有一盤是冰糖串.....

見雅典娜目不轉睛的打量著那些小吃,哈立德的母親立刻發出了意義不明的敘力亞語,大概是叫成默和雅典娜不要客氣。

成默完全沒有吃東西的欲望,再加上這些吃食的賣相也算不上好,就更不想動手,他扭頭對一旁躍躍欲試的雅典娜說道:“想吃就吃,不過對味道不要太指望......”

雅典娜伸手拿起了一顆綠色的橄欖形果實,直接就往嘴裏遞。哈立德的母親很是吃驚了,快速的說了句什麼,還不停的搖手。

成默猜測到大概是雅典娜的食用方式有誤,想要阻止,已經來不及了。咬破綠色果實的雅典娜,臉已經皺在了一起,立刻就將嘴裏的果實吐在了地上,黃黃綠綠的果肉和果瓤在白綠色的瓷磚上濺出了一朵花。

雅典娜低頭想找紙巾卻沒有能看到,下意識的就問成默:“紙巾呢?”

這種問題成默也沒轍,也不知道該怎麼回答,據他估計這屋子裏大概率沒有紙巾,不光是因為窮和物資貧乏的緣故,還有聖羅蘭教擦PP也不用紙,都是用左手.....

哈立德的母親趕緊站了起來,又說了些什麼聽不懂的話,就快步走出了客廳。

見雅典娜還扭頭看著他,等待他遞紙巾過來。成默隻能拿起水杯,倒了點水在指尖,抬手輕盈的抹去雅典娜殷紅唇角沾染的綠色汁液和微黃的籽。然而那些粘稠的果汁已經順著下巴快要流到脖頸處了,成默隻能仆人做到底,抬起她的下巴,用拇指沿著那一道淺淺的糖痕,慢慢的摩挲。

陽光從蒙著塑料的木板縫隙中漏了進來,一道淡金色的光如利刃般切在雅典娜白皙的脖子上,有種奇特的藝術感,像是一尊簡潔的現代雕塑。這突如其來的畫麵和偶然發生的曖昧讓成默的大腦一陣暈眩,氣氛陡然間就進入了恍若酒後微茫的境地。

成默側身注視著雅典娜高高聳起的身線,心想倘若把雅典娜比作酒的話,那她一定是最烈的伏特加,看上去如水般純淨清冽,實際上卻如火焰般熾烈危險。尤其是在這死亡氣息濃重的小城,他卻下意識的渴望雅典娜的存在能將他從這個世界中抽離出來。

可那些在廢墟間如幽靈般遊弋著的破碎靈魂,發出了叮叮哐哐的金屬腳步聲,讓他的大腦無法擺脫沉重如鐐銬般的悲哀。

成默決心擺脫這些毫無價值的憐憫,他早就清楚了作為個人,他對一切都無能為力,保持一個良好的心態,過好自己的生活也許是他唯一能夠做的,除此之外,還能多給哈立德一點錢。他注視著雅典娜如白紙般潔淨的肌膚,心中一動,滑動著指尖問:“看到了這些殘酷的場麵,你有什麼感觸?”

“沒什麼感觸,隻是更討厭人類了。”雅典娜淡淡的說,“人類是個有缺陷的物種。”

“缺陷?是指欲望?”成默思考了一下,“可推動人類進步的正是欲望。”

雅典娜搖了搖頭說:“我倒不是覺得欲望有什麼錯,隻是覺得人類實在太虛偽。自然界沒有善惡,物競天擇的自然規律也沒有道德屬性,但人類偏偏發明了道德這種評判體係,強者把握著話語權,隨意的審判他人,還偽裝成人類典範的模樣,真是令人反胃。”

成默想對於雅典娜來說,“反胃”應該是個很嚴重的詞彙了,他繼續問:“那你同情弱者嗎?比如這些身處戰亂無能為力的人們?”

“不。螞蟻被大象踩死有什麼好同情的?”雅典娜語氣淡然,“更何況他們需要的也不是同情。”

成默剛想反駁這個比喻不合適,人和動物不一樣,涉及到一個主觀能動性的問題,還沒有開口,驀然間,他就想起了另外一句差不多的話——“消滅你,與你何幹?”,這句來自《三體》的話與“螞蟻被大象踩死有什麼好同情”有異曲同工之妙,它已經超脫了人類個體,揭示了人類世界前進和發展的基本規律。

雖說大部分人都將這句話運用到企業競爭的場景之上,例如智能手機與相機,例如電商與實體店鋪,例如外賣和方便麵.....

其實國家與國家之間的競爭更是如此,法律多少能夠對企業進行約束,但國與國之間根本沒有法律和道德可言。

就好比敘力亞戰爭,不管宗教矛盾也好,族群矛盾也好,極權統治也好,都不是它被毀掉的根本原因。根本原因就是敘力亞腳下的位置和石油。

石油是人類世界的黑色血液,而全世界的運輸通道就是血管,其中最重要的大動脈就是由中東經敘力亞前往歐羅巴的石油運輸線。因此誰控製敘力亞,誰就控製中東乃至歐羅巴的“石油話語權”,而誰控製話語權誰就能參與製定石油的遊戲規則。

製定遊戲規則一直是全世界頂級國家追尋的東西。

這是燈塔和恩諾思都想要控製敘力亞的原因,也是敘力亞戰爭爆發的根源。兩個大國角力,其實和敘力亞一點關係都沒有,和敘力亞人也沒有關係,就連決定敘力亞命運的聯合國會議,敘力亞外長也隻能坐在會議室外抱頭痛哭。

弱小不是錯誤,也不是原罪。

然而,被動的接受一切,完全沒有選擇的權利,是弱者必須承擔的後果。假設弱者把希望全然寄望於強者的憐憫,結局如何,就隻能看強者的心情。

敘力亞人隻是被殃及的池魚,身為大象的燈塔和恩諾思毫不關心敘力亞人死活。

那麼這些可憐的敘力亞人值得同情嗎?

毫無疑問,絕大多數普通人都會深切的表示同情。然而,真當需要其他國家的人們做些什麼的時候,反對的也是絕大多數普通人。也許他們會象征性的捐贈一些錢物,來彰顯自己的優越;也許他們會拍攝照片和電影,來宣傳戰爭的可怕和敘力亞人的悲劇;也許他們會在社交網絡上留言為悲慘的敘力亞人祈福;但他們絕對不會允許這些可憐的難民們湧入自己的國家,影響他們的生活。

人類的同情其實有限且廉價。

這樣一想,雅典娜的那句“更何況他們需要的也不是同情”,就顯得冰冷且意味深長了。

無休止的欲望和有限的資源是人類世界不可調和的矛盾,成默心中歎息。

就在成默沉思之際,客廳一側的木門旁探出了一個小腦袋,有個十歲模樣的小女孩扒著門簷張著忽閃忽閃的大眼睛偷偷的看著他們。成默立刻就想起了開始在二手衣服攤旁邊,藏在人群中的小女孩,他敢肯定是同一個人。小女孩長的和哈立德有幾分相似,毫無疑問是哈立德的妹妹,她紮著兩根長長的羊角麻花辮,眼珠子像黑葡萄圓滾滾的,鼻子小巧又高挺,嘴唇呈現一種淡淡的粉色,和圓潤又柔軟的蘋果肌相得益彰,就像一個粉雕玉琢的瓷娃娃。

雅典娜似乎感覺到了小女孩窺探的視線,回頭望向了裏間的門口。

成默收回了抬在虛空中的右手,胸中頓時有些空落落的,他假裝若無其事的又從水杯裏倒了點水,在掌心搓揉了兩下,隨後將那些水漬漫不經心的擦在了黑色的休閑褲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