成默張了張嘴,想要問李濟廷為什麼不嚐試做一個普通人,可他想到了自己,就連自己也因為歉疚,不得不走上自己並不想走的路。李濟廷比自己負擔的更多更重,怎麼可能說忘記就忘記?
渡人先渡己,唯有歎息。
“莪不是個合格的丈夫,不是個合格的父親,也不是合格的朋友。我答應過他們的事情一件都沒有做到......我沒有理由放棄。即使我意識到我所追求的,不過是虛無縹緲的幻影,我也得繼續向前走,我必須向前走。這大概是我苟延殘喘活下去的原因。可如今,我腦子裏的東西越來越多,我的大腦開始編譯和刪除冗餘。人年紀大了,就隻熱衷記住那些美好的事情,刻意的回避或者淡化那些慘痛的經曆。我和我的大腦戰鬥了上百年,這讓我倍感疲憊。”李濟廷有些惆悵的說,“知道嘛。我現在已經不再夢到他們了。”
“也許.....也許忘記也不是什麼壞事。”成默遲疑了一下,“隻要問心無愧就好。”
“忘記了他們,我就會失去方向。就像抬起頭,再也看不到星空。”李濟廷的聲音也變得低啞,有氣無力,但他的態度卻不容置疑,“人類不能沒有星空,就像人類不能忘記過去。那不僅是種背叛,也是對自己的投降。”
成默知道李濟廷並不需要他的安慰,以他短暫的人生經曆也無從安慰。某種程度上來說,這是李濟廷在把自己的人生分享給他,以引發更多的思考,以及更重要的內容。因此他說什麼並不那麼重要,隻需要認真聆聽。
李濟廷微笑著說:“不過,現在我找到了不繼續走下去的理由了......還是很正當的理由,我終於可以問心無愧的去死了.....”
成默連忙搖頭,“師傅,別對我報以太大的希望,我實力有限,未必能完成您的願望,實際上我對此毫無信心。”
李濟廷也搖了搖頭,“成默,我選擇你,並不是因為認為你一定做到什麼。而是我聽到過你內心的聲音,我清楚你願意接下那頂鑲滿詛咒的王冠,是因為愛。”他喘息了一下,“而不是因為......對權力和永生的欲望。”
說這些話時,他瞳孔裏充滿了一種難言的不可捉摸的情緒。成默無法閱讀那樣複雜又深沉的思維,隻能從他的語氣中感受到絲絲縷縷的歉疚。
“真抱歉,正因為動機源自愛,王冠才會長滿荊棘,永生才會成為詛咒。”李濟廷有些慚愧的說,“這是極為沉重的負荷,我都清楚,但我別無選擇。”
“沒必要抱歉,師傅。”成默說,“這也是我自己的選擇。”
李濟廷舉起酒壺又喝了一大口酒,“不管怎麼說,我也不是個合格的師傅。其實你爸希望我把烏洛波洛斯交給你,隻是想要治好你的心髒病,本來你可以做一個幸福的普通人,可我卻把你推上了另外一條路。當然,我也不是刻意要這樣,實際上好幾次我暗中觀察著你,看到你做出了改變,你有了朋友,有了戀人,結了婚,不僅有了孩子,還有了情人...不知道你媽媽知道了會怎麼想,反正我挺高興的,有種孩子終於長大了的感慨。”
成默想笑,在如此悲傷的氛圍下又笑不出來。
“看到你我也會想到我那的孩子,因此也曾希望你能像你父母所期望的那樣,做一個普通人。我刻意的忽略你,可是沒有想到,白秀秀會那麼信任你,而你所爆發出來的潛力遠超我的想象,尤其是在‘黑死病遺跡之地’,你在那種情況能拿到‘黑死病之主’和‘歌唱者號角’,真叫人非常意外。不過,真讓我覺得你能成為繼承人的,還是在巴黎。我在幽靈大廈的最頂端,看著謝旻韞碎裂成聖光,看著你從塞納河衝天而起,我想.....也許這就是命中注定吧!”
成默劇烈的顫抖了一下,就像是有一支射進他胸膛的利箭被連血帶肉拔了出來,疼痛中,他抬手就想要揪住李濟廷的衣領,可看到李濟廷身後的甲板上,殘留的一灘水漬中,正倒映著自己頭頂的王冠,他又頹然的放下了手。
李濟廷對成默的動作不以為意,他又喝了一大口酒,將酒壺遞給成默,微笑注視著他說:“我不是推卸責任,無論是在‘黑死病遺跡之地’還是在巴黎發生的事情都出乎我的意料,我在那裏是因為小醜西斯和拿破侖七世,我著實沒有想到會巴黎會成為你和謝旻韞的舞台,更何況謝旻韞在K20支取的生命,終究是要償還的。”
成默頹然的接過酒壺,也狠狠的喝了一大口寡淡而無味的伏特加,他放下酒壺時,終於聽到了預計會來臨,終究也還是到達了的話語。
“你不必放下憤怒,殺了我,成默,我所帶給你的厄運,到這裏就終結了。”
這字句像是多年前埋下的伏筆的,從許多年前,在父親的葬禮上相遇的那一刻,到羅馬的英靈殿,一直到此時此地,突然間湧現。
全都是厄運嗎?
過往的那些有關李濟廷的記憶,也如綿綿細雨被風卷了過來。他又想起了第一次和李濟廷見麵的時候,那是在殯儀館的餐廳,其他人不管內心如何,表情多少都有點嚴肅沉重,偌大的空間裏回蕩著碗筷的碰撞聲,還有聊天的低語。他穿過了長長的過道,看到了在主賓位坐著的李濟廷,和其他年紀頗大的領導坐在一起的李濟廷實在是太出格了,留著中分長發,像是個藝術家,眼睛也彎著的,似乎是在微笑。問成默問題時的更是隨意,毫不避諱的笑了起來,給他的感官有些差。
等宴席散去,李濟廷把烏洛波洛斯給了他,卻沒有告訴他是怎麼用的,人也聯係不上,因此成默對李濟廷雖有感激,但更多的是不信任。後來在眾神廟中見到了李濟廷,他隱約猜到了也許這是一場考驗,很可能李濟廷一直在背後監視著他,這反而更加深了他對李濟廷的猜忌。
猜忌是如何淡去的呢?大概是在歐羅巴的遊曆過程中,他現在回想起來仍然覺得很快樂,他和謝旻韞坐在那輛雙門MINI逼仄的後排,李濟廷在前麵開車,把那輛小車開到快要飛起,他和謝旻韞坐在後座就像是並排的不倒翁。那是他第一次和女生發生如此親密的接觸,那種心浮在空中的感覺,他一輩子都不會忘記,這都是拜李濟廷所賜。
他們從羅馬一路到布拉格,不愛說話的他從來沒有想到他會說那麼多話,其實主要不是說話,是在辯論。每次都是李濟廷引出一個話題,他和謝旻韞便開始引經據典想要駁倒對方,即使有些時候兩個人想法一致,也會想盡辦法挑出標新立異的觀點,來和對方辯論。李濟廷則像個滑頭老師,誰占據上風,就幫弱勢的那一方,維持著辯論的平衡,也不讓辯論發展成鬥氣。
除了在車上“吵架”的時光,他們大多數時候很和諧,李濟廷帶著他和謝旻韞去了薩爾茨堡,那裏是莫紮特和卡拉揚的故鄉。三個人在莫紮特故居聆聽莫紮特名曲,還買了不少莫紮特巧克力。去了卡拉揚的墓地,謝旻韞還專門為卡拉揚獻上了花。他們去了哈爾施塔特,在這座絕美的小鎮欣賞日落。在金色大廳欣賞了維也納愛樂樂團的音樂會,李濟廷搞來了位置最好的票,還給了謝旻韞錢,讓她和自己去買身漂亮的禮服,然而等到演出開始的時候,李濟廷卻沒有出現,硬生生的為兩個人的獨處創造機會。WwW.com
還有在布拉格發生了他終生難忘的一幕,當他們行至布拉格廣場時,李濟廷在遊客最密集的地方突然大喊:我喜歡離開的感覺,我愛火車,它們是情玉的化身。當時所有人都看向了他們,成默和謝旻韞同時低下了頭,裝作不認識李濟廷的樣子。李濟廷卻毫不介意那些視線,像是唱歌劇一樣,接著吟誦出了那句同樣來自《布拉格之戀》裏麵的著名台詞——“生命對我太沉重了,對你卻這麼輕,我不能承受這生命之輕,不能承受這自由,我不夠堅強。”因為這聲情並茂的吟誦,那些遊客們吹起了口哨,熱烈的鼓掌,還有女人上來和他搭訕。
那天在布拉格,他們還去了卡夫卡書店,在那家文藝氣息十足的小小書店,李濟廷硬湊著三個人合影。他永遠記得掛著金色鈴鐺擺著卡夫卡書籍的綠色格紋櫥窗,雖說他對卡夫卡並沒有多喜歡,但那張照片對他來說至關重要。當他與謝旻韞再次在京城相遇,謝旻韞將錢包給他看,這張照片被她折掉了李濟廷的那側,塞在了裏麵。他記得謝旻韞對他說沒有剪掉李濟廷,就是對李濟廷最大的感謝。
那真是一次愉快的旅途,他人生中最為重要的記憶之一。
但旅途的終點並不是在布拉格。他們一路去往莫斯科,在途中他跟著李濟廷學習,學習的不是如何成為天選者,而是如何當一個貴族,當一個特工,像是如何參加貴族的晚宴,如何辨別對方的地位,如何認識屍體,如何開各種各樣的鎖,該怎麼尋找密室和安全屋,還有如何和女孩聊天.....全都是一些亂七八糟的課本上都學不到的知識,並且這些知識至關重要,特別是幫助了他在K20上得以存活。
盡管那時他完全不能理解李濟廷為什麼要將“上帝基因”交給他,對於K20上發生的一切,至今仍心有餘悸。但他還是慶幸,壞的因,結出了甜美的果。沒有那次K20之旅,也許就沒有他和謝旻韞後來的故事。至於後來在巴黎發生的事情,確實不能怪到李濟廷的頭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