成默又想起了回國之後,在越麓山下和李濟廷見麵的晚上,他對自己說的那些話如子彈命中紅心一樣命中了自己的軟肋。
“在生活中你充滿理性,你用數據來判斷得失,這其實不算糟糕.....但你懼怕愛情,懼怕付出,你視女生為麻煩.....關於愛情,你從你父親身上看到了失敗,你在書本上讀到了人性的真實,你認為人性趨利,愛情無法不朽,與其在不確定的短暫甜蜜中生活,不如選擇一種確定不會受到傷害的方式.....你根本沒有觸碰過愛情,卻在試圖給愛情下定義.....”
“你把一切計算的很清楚,你把人與人之間的感情也在量化,你在幫助其他人的時候,首先想到的是他曾經給予過我什麼,又或者事後我在他這裏能夠得到什麼回報.....你不相信友誼,你覺得利益才是永恒的,所以你永遠體會不到付出所帶來的快樂,你不知道和朋友一起努力向著目標前進是件幸福的事情.....”
“你在父親的葬禮上眼淚都沒有掉,你覺得這是一種理智,一種超然,你用哲學思想來武裝自己.....那是因為你隻在乎你自己.....這樣你才不用感受失去的痛苦.....你沒有那樣的勇氣....”
“成默,不要還陷在你的心髒病裏出不來,不要覺得自己曾經朝不保夕就應該深沉,不要認為你母親離開你就是拋棄你,就像你不應該認為你父親對你放養就是不愛你....你擁有的已經很多了,你得從過去的自己裏麵走出來,你得學會付出......”
.......
這些話像是標槍,洞穿了他那孱弱的心髒,也像是醍醐,讓他從自以為是的孤獨感中拯救了出來。
他也無法說清楚對李濟廷的感情,或許也談不上感情,此時想來李濟廷在他心中......就像是被謝旻韞折疊的那張照片。
不論他如何拒絕,都一直深深的存在著,被隱藏在靈魂的背麵。
就像是很多年前,他認為自己能擺脫父親對自己的影響一樣。
“殺了他!殺了李濟廷!殺了你的師傅!那個教導你,庇護你的背影!”
成默內心知道這無比正確,隻有殺了李濟廷,才能百分之百繼承來自李濟廷的經驗值,不用承受任何損耗。對其他人隻能升到三十三級的天選者來說意義不大,可對成默來說這至關重要。
他的等級上限是九十九。
成默早就思考過這個問題,但這一刻真到來時,他卻發現自己遠不如想象中的那麼淡定。他臉色煞白,像溺水了一樣無法呼吸。他手腳冰涼,感覺握不住任何事務,包括劍柄。他低頭不語,甚至不敢看李濟廷的眼睛。
遠處傳來了玻璃震顫般的聲響,然後是細微的風聲,那風嗚咽的呼嘯,像是從某處破碎的空洞中鑽了進來,鑽進了這本該是沒有時間,也沒有其他事物存在的地方。
“大衛來了。你現在要做的就是殺了我。殺了我,你將獲得我全部的技能和經驗值,這會讓你成為真正的尼布甲尼撒,也許你還能超越我,成為有史以來最為強大的尼布甲尼撒。”
李濟廷的聲音飄忽不定,像是被狂風吹得稀疏的煙霧。
成默能感覺到,他的生命之火快要熄滅了。
他回過神來,失焦的雙眸重新落在了李濟廷那佝僂的身上。他雙手垂在膝間,斜靠在欄杆上,頭枕著那灰敗的白色羽翼,一隻斑斕的海星正膽大包天的順著耷拉在甲板上的羽翼慢慢的向上爬。剛才還靜止的時間,緩慢的流淌了起來,四周那些如牆壁般高聳的海水在緩緩起伏,光也在運動,折射出的波紋在李濟廷蒼老的容顏上遊弋,像是時光在他臉上刻下的皺紋。
“這算是一種詛咒嗎?”成默握緊了拳頭,他並不軟弱,也從不怨天尤人,可此時此刻仍覺得命運對他充滿了惡意。憑什麼安排他來結束李濟廷的生命?這種繼承未免也過於殘忍和無聊。一股混亂又抽象的哀傷襲上了他的心頭,如同粘稠的油彩結結實實的塗抹在他的心髒上,他清楚等待這些油彩幹涸以後,將永恒的附著於此。
李濟廷微笑,抬起纖瘦幹枯的手揉了一下他額前的發,“當然不是,我的孩子。”
成默苦笑著說,“.....我的父親因我而死,我的母親因為我不知所蹤,我的妻子也是為了我獻祭了自己。所以您也要死在我手上嗎?這還不算是詛咒嗎?如果早知道會是這樣,我寧願活在虛假的時空之中.....”
李濟廷抬起萎靡的眼睛,凝視著成默,他黑色的瞳孔裏還有一些光,那些光微弱的像是遙遠的星光,他平靜的說:“不,實際上我們的所作所為都是為了擺脫命運的詛咒。然而違背命運的行為,本身也被包含在命運當中。就像我們頭頂的星光,在你抬眼看到它的那一瞬,它的命運就已經注定,隻是當時我們尚未知曉,需要經曆漫長的等待,才能看到結局。光錐之外,一無所知。光錐之內,無處可逃。無論是你,還是我,都如那天上的星星,結局早已注定。”他疲倦的喘息了幾下,“孩子啊!世間萬物,皆有其時啊。所以,別再流連那往昔的溫暖,躊躇於原地,把這溫暖記在心間,懷揣著它,和此刻正和你並肩而行的人.....向前走,不要回頭,這樣才能真正掌握自己的命運,走出那光錐。”
玻璃碎裂的聲響越來越大,成默仿佛看見了數不清的光,就像是反射著明亮光線的玻璃碎片,它們如雪花般紛紛揚揚的飄落,營造出了千樹萬樹的凋零之美。而四周那圍牆般的海浪滾動的也愈發激烈,像是關在籠子裏的困獸,不停的撞擊著脆弱的柵欄,隨時都會狂奔而出。
成默不知道該如何回應,埋藏在腦海中那些支離破碎的情節閃過他的意識,像手電筒掃過裝訂在牆上的照片。那些照片又放大成被他鐫刻在心底的影像。
“大概在你看來,這個世界很糟糕,大多數普通人愚蠢、盲從、偏執、狂熱....而精英階層,殘忍、狡獪、平庸、冷漠.....可羅曼.羅蘭說真正的勇氣是知道生活的真相,卻仍然熱愛生活......如果你隻是假裝融入這個社會,那不過是一種廉價的悲憫,無恥的清高.....”
“我們要做的事情還是那一件,那就是在我們得身上進行徹底的革命.....它永遠是動蕩的,充滿危機和轉化的可能,它最終是如何,不完全掌握在個人的手裏,哪怕你拒絕承認,我們全世界所有人的命運從最底下來說,都是連在一起的,偉大的宇宙在這一點上不接受任何反駁!”
“我說這些,是要告訴你們,在今天,你們能享受勝利帶來的巨大紅利,不是因為你們父輩的浴血奮戰,而是因為那些無法再開口的無數先輩的偉大犧牲.....”
........
不斷的回憶已經耗盡了他所有的力量,他清楚自己別無選擇,必須向命運低頭,至少在此刻他必須低頭,一如虔誠的信徒向著神明低頭,屈從於莫可名狀的力量。
他鼓起了全部的勇氣,雙手在如雪飄零的光點中顫抖,他慢慢的從虛空中抽出了“七罪宗”。那劍如沸騰的火炬,照亮了偌大的幽暗空間,這時成默才注意,李濟廷身處的古老戰艦上,長滿了五顏六色的海葵,在朽壞的炮管中,在破掉的窗戶中,在鏽跡斑斑的艦橋上,它佇立在這裏像是開滿鮮花的山丘。而四麵的跌宕起伏的海床上,則遍布五顏六色的珊瑚,那些嶙峋崎嶇的珊瑚在聖光的照耀下,反照著寶石般的光芒。
倏然間,整個空間像是被瑰麗的花朵所包圍。
真是奇異極了,又美麗極了。
“成默,我沒有要求你做到什麼。所以,可以不用在乎詛咒,去過你想要過的生活,成為你想成為的人,普通人、正派、反派,追求幸福從不是過錯。但一定要記住.....人和螞蟻之所以不同,是因為人類懂得什麼是愛,人類知道用音樂、電影、繪畫.....來表達愛。而指引我們人類的星光,不止是那些偉大的思想,還有胸腔中熾烈跳動著的愛!”
成默緘默了好一會,像是要將此刻銘記於心,“我明白了。”他強忍著某種情緒從眼眶裏生長出來,低聲說,“師傅,我記得您還有一個願望沒有滿足?”
李濟廷抬手取下了左手無名指上的戒指,他低頭久久的凝視著那枚戒指,似乎在追憶某些與之有關的往事。像是經過了一秒,又像是經過了一個世紀,他將戒指塞到了成默手中,“把它埋在學院那顆刻著我和海蒂名字的橡樹下。”
說完他緩緩的閉上了眼睛,在他即將合上的瞳孔裏,成默仿佛窺見了少女白色的裙角,還有李濟廷年少時靦腆的笑。
成默舉起了劍,在落英繽紛的光芒中仿佛又看到了那封信,它還在風中飄飛,下麵是枝葉扶疏的橡樹園,遠處是紅簷白牆的尖頂,以及直刺天幕的十字架。
而那座橡樹林深處的小木屋在熊熊燃燒,火焰將那頁信紙吹得更高,像隻白色的無腳鳥。
李濟廷又變回了他年輕時的模樣,微笑著走進了燃燒的木屋,將門輕輕關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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