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九六章 諸神的黃昏(120)(3 / 3)

“是啊!能活著就不錯了!但有些人生不如死。”弗拉基米爾·阿諾德用電子聲長長的歎息,“我請他去酒吧裏喝酒暖暖身子,坐在裏麵時,他感慨說很久沒有喝酒了,那個時候一瓶伏特加要300多盧布,價格比解體前翻了幾十倍,普通人確實消費不起。我記得當時還有個案子,有人拿工業酒精兌水當伏特加賣,喝死了幾十個人,可笑的是造假酒的人隻是賠了點錢就算了事,一天的牢都沒有坐過。”

“我也記得這個案子。我甚至知道那個賣假酒的人是誰......他現在都還活得好好的。”

“繼續說亞曆山德羅維奇的故事,喝多了的時候,他告訴我他所在的公司被私人收購了,嫌他是個殘疾人,不僅把他開除了,還一分錢賠償都沒有給。他的房子也是公司分配的,所以連房子都被收了回去,他和妻子不得已住在親戚家,親戚家的條件也不是很好,兩家人連維持生計都很困難,妻子靠打零工賺點錢,長時間找不到活幹的時候,身上連買塊大列巴的錢都掏不出來,隻能靠喝水充饑。而他因為殘疾什麼都做不了,每天在跳蚤市場賣以前留下的舊東西。女兒找不到工作,和其他女孩一起去了德意誌,至今沒什麼消息。我安慰了他幾句,給了他些錢,留了地址給他,說一切都會好起來的,讓他有什麼事情就來找我。但第二次見到他,卻是兩年後,他拿著那枚紅星勳章懇求我買下來,他的妻子因為勞累過度加營養不良得了重病,免費的公立醫院要幾個月後才有病房,私立醫院的錢,他根本就支付不起。他隻能把那枚勳章賣了換錢,他哭著說後悔當時沒有把勳章賣給那個亞玫力加人,現在220美金足夠換差不多100多萬盧布,如果當時賣了,將美金留到現在就夠錢給老婆看病了。我眺望著家對麵的那棟掛上了“花旗銀行”的大廈,不知道說什麼好,那裏曾經是這片土地最重要的裝備研究中心,現在變成了亞玫力加在恩諾思的金融中心。我給了他錢,但是堅決的沒有要那枚勳章。又過了半年,他再次來找我,告訴我他的妻子已經去世了,沒能夠治好,但他還是要感謝我,請我喝酒。那天他又喝多了,流著眼淚對我說,弗拉基米爾,對不起,對不起,我對不起所有人,我撒了謊.....”

“撒了謊?他借著他妻子的名義騙了錢嗎?我就知道會這樣。”

“不,不是這樣。他對我說的是四十多前年的秘密......”弗拉基米爾·阿諾德搖了搖頭,放低了聲音,“他說:在矽酸鹽工廠,當你的父親決定投降以引誘敵人進來同歸於盡時,我害怕了,所以我落在了最後麵,當你父親他們扔下槍,準備排隊走出去時,我閃身躲進鍋爐後麵。那時你父親和庫捷波夫XX都看見了,當庫捷波夫XX想把我叫出來的時候,你父親搖了搖頭,說亞曆山德羅維奇還小,他本不該來這裏,而是在學校裏讀書。我整個人都害怕的在顫抖,你父親卻走了回來對我笑了笑,叫我躲進鍋爐裏。當炮彈到達時,我隔著鍋爐聽見了他們喊殺聲,在隆隆的炮火中和敵人展開了肉搏,他們的呐喊,敵人殘酷而瘋狂的叫囂,每一次刺刀刺入他們身體,槍托和拳頭砸在他們身上,以及子彈擊穿血肉的聲響.....我都聽的清清楚楚,就連炮火都無法掩蓋。我其實很想要衝出去,衝出去幫助他們,可我的身體因為恐懼動彈不了,我蜷縮在鍋爐裏麵,抱著腦袋流淚,那個瞬間我恨透了這該死的戰爭,我萬分後悔高中畢業就去當大頭兵,我覺得我根本就不該來,我根本就不該在這裏。死亡的恐懼快要把我逼瘋了,直到炮彈擊中鍋爐,我昏迷了過去,才覺得心中一鬆。再醒來時,我已經在擔架上,被送到了後方的戰地醫院。作為全団唯一的幸存者,我受到了英雄般的待遇,可我不敢對任何人說真話,我根本不是什麼戰闘英雄,我是個膽小鬼,我是個逃兵,炸我的不是敵人的坦克,是我們自己的炮彈!我回來之後為自己的行為後悔過,尤其是當看你們的眼淚時,我無數次想要對你們,對上級懺悔,可我沒有勇氣,我就是一個可恥而懦弱的人。剛開始我享受那些不該屬於我的待遇,我會不安,再後來我學會了自我辯解,我對自己說,即使我出去,勇敢的和你父親他們站在一起,也改變不了什麼,不會影響任何結果,戰爭已經結束了,就讓一切都過去吧.....漸漸的,幸福生活讓我忘記了矽酸鹽工廠那像虱子一樣多躺在地上的屍體,讓我忘記了噩夢般的坦克以及轟隆隆的爆炸和子彈雨,隻是偶爾午夜夢回,還是會被暴雨般的槍聲所驚醒.....”

弗拉基米爾·阿諾德閉上了眼睛,像是醞釀了一會才繼續用亞曆山德羅維奇的語氣說:“我知道他們都是凡人,很長時間我都無法理解他們是如何做到那麼勇敢的,終於,在今天,我懂得了那場戰爭的意義,每天夜裏我都無比的後悔沒有和他們站在一起,如果再給我一次機會,我一定....我一定會和他們一樣勇敢,無怨無悔的死在敵人的槍炮之中,用生命來捍衛我的祖國......”

說到這裏,來自宏偉死亡的震顫再次擊穿海水降臨,弗拉基米爾·阿諾德在亂跳的電波中又停下了說話,在悠遠的寂靜中他凝視著虛空,仿佛透過空氣看到了過去的景象。

“那天他喝了很多,一直在向我懺悔,而我雖然沒有說,我也在懺悔,向那麵紅色的旗幟。分開的時候,他醉醺醺的跟我告別,把那枚紅星勳章塞到我手裏,對我說:我不配擁有它,弗拉基米爾,它會是射在我心上的子彈,請拿走它,拿走我讓我不安的夢魘,讓我得以安眠,拜托你了。”弗拉基米爾·阿諾德停了下來,像是哽咽,“我不知道如何拒絕,收下了那枚曾經無比珍貴,如今卻一文不值的玩意,注視著他在風雪中搖搖晃晃的走遠。”

“又過了兩天,我接到了電話,打電話的人告訴我,亞曆山德羅維奇死在了茯爾加格勒,他在那座‘祖國母親在召喚’的雕像之下,開槍自殺了。警察隻在他的口袋裏找到了我的住址和電話以及他女兒在德意誌的住址,但是他們無法聯係上他的女兒。於是我去了茯爾加格勒,為他買了棺木,想要將他的屍體埋在茯爾加格勒戰役烈士陵園,可我需要他的登記卡和勳章證書,我去了他的住所沒有找到,隻找到了一些無用之物。我嚐試打電話尋找她的女兒,同樣沒有找到。不得已拜托了一些朋友,幾經周折才了解到他女兒的狀況,他女兒患上精神分裂症在伯林的一家精神病院治療。我連忙趕去了那家病院,才從別人的口中得知,最開始她想要找一個正經工作,但恩諾思人在伯林找工作並不好找,更何況她的德語也不太好,因為生活難以為繼,被恩諾思的黑幫騙去了當技女,她幾次逃跑報警,都沒有用,德意誌人根本不管恩諾思人的事,她被抓了回去繼續當技女,直到瘋掉.....”

“是我的話,我會將那個黑幫的人全部殺掉!全部殺掉!”

這聲音盡管是毫無感情的電子音,卻讓人覺得在咆哮。

弗拉基米爾·阿諾德緘默了好一會,才說,“我痛恨了自己很久,痛恨自己在那段時光,躲在象牙塔裏以研究的名義,對周圍的變化視而不見,對那些醜惡的現象保持沉默,對改革的困難畏懼不前.....我眼睜睜的看著我的祖國一步一步走向崩塌,我卻什麼也沒有做,隻是不斷的自我暗示,總有人會站出來,結束這一切。可直到最後,都沒有人再站出來,我就這樣看著我們的父輩,用生命所守護下來的祖國,最終倒在了墮落之徒的手中。是!克宮裏的那些叛國者才是罪魁禍首,可我們這些保持沉默的人就能逃脫罪責嗎?我們是幫凶,幫著那些罪大惡極的人將祖國母親推上了絞架......也許正如許多人所說,那些純潔的充滿理想的戰士早已死在了茯爾加格勒的冰雪之中。他們偉大,而我們......我們不過是一群逃避現實苟且偷生活在玻璃罐子裏的可憐蟲......”他轉身看向了身後那一排排大腦罐頭,“所以誰才是最悲慘的一代?”

沒有人回答弗拉基米爾·阿諾德的問題。隻有一行行電子屏上的腦電波圖劇烈的波動著。儀器頂端的紅色警示燈在快速旋轉,明滅不定的紅光,一遍又一遍暈染著玻璃罐中那些瘋狂舞動的白色大腦,極為詭異,又極為震撼,像是來自地獄的鬼怪,渴望著痛飲凡間的血。

但這裏隻有海與寂靜。

以及壯麗死亡自遠方傳遞來的顫栗。

這死亡是如此動人心魄,像是一曲讚歌能給予人長久的共鳴。

在這乏味而庸俗的世界,用生命來撞擊那高牆,是一種激動人心的祭禮。

哪怕因為失敗,而被嘲諷為愚蠢的熱血。

也不能阻擋真正的理想主義者,俯衝,向著不朽的墓碑。

弗拉基米爾·阿諾德在沸騰的血光中低聲說:“我們一生愧對祖國,如今我們必須勇敢麵對!”他仰頭看向了屋頂,仿佛從旗幟般浮動的紅色中看到了曾經許下的誓言,“這也是我們對帝國主義的複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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