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恪幾乎立時回過味:“這天下的金匠都死絕了?你讓翠則教她!”
“哪是我?是公主自己點的,她說翠則做暗器奇巧,手上功夫了得,兩則結合,大抵能碰撞個新鮮玩意兒……”
“她倒行得明目張膽!”
柏明兩手一攤,無奈道:“這女子習女工、製首飾委實尋常,公主對此來了興致便不提出府,闔府上下莫不皆大歡喜,我沒道理拒絕啊,再說翠則素來有分寸,也就教些個鏨刻掐花,其餘繁縟哪能真讓公主操刀……”
李綏綏會迷上做首飾?秦恪壓根不信,霎時想起那日城外,她看九尾蠍筒的狂熱眼神,腑內便如點炮仗般。
她感興趣的,僅僅是翠則。
秦恪滿懷火氣跨進棠梨院,首入眼簾的,是那端坐在樹蔭下,聚精會神纏著金絲的女人,她眉眼舒展,唇角噙笑,潑天的柔情敵過滿院陽光。
而她手中捯飭之物,是一尋常纏臂金花釧,非那奪命攻器。
綠蕪和翠則先朝秦恪行去一禮,李綏綏才施施然抬頭,笑意盎然的眼繞著他周身慢條斯理打量一圈,象征性招呼了聲:“你回來了?”
秦恪煩極她故作姿態八風不動的模樣,又沒破綻可挑剔,索性不做搭理朝滿桌零碎看去,幾頁首飾圖樣、數件半成品飾物、各式金銀輔料及工具,似乎無甚可疑,他依舊看得很仔細。
察覺他的注意點,李綏綏抬手朝他輕晃花釧,笑問:“怎樣,看上去可還行?”
聲線慵懶拖著調,似在等他嘉許又似嘲他多疑。
秦恪心裏壓著火,又極敏感,點評便顯尖刻:“粗笨拙劣,佩這不倫不類之物,也不怕人笑話,你若缺,大可著人去買。”
李綏綏長眉將將挑起,綠蕪已低首轉圜:“駙馬珍奇異寶見得多,難免眼界高,殿下隻為消磨時間,而非刻意求工,駙馬如此玩笑似有不妥。”
柏明心中腹誹秦恪毛病別致,但凡那位邁腳出府,他如臨大敵,如今宅家靜養,他又非趕來奚落,盡鬧些小孩脾氣,惹狠了吧,便是兩小孩下不來台。
思及此,柏明亦笑意晏晏和稀泥:“是是是,殿下不過圖新鮮,這初試手,孰能一蹴而造聖人之域,咱們不必吹毛求疵……”
秦恪諸多不滿未能宣泄,也不順竿應上一句。
李綏綏懶怠怠瞧著手中物件,“啪嗒”扔桌上,她眼睛仍存笑意,聲音卻帶著一絲不經心:“平心而論,確實不倫不類,也罷。”
秦恪熟知這位逞能要強,此刻沒瞧出她忍氣吞聲的好脾氣,心頭倒平白生了二兩疙瘩。他是不介意與之大吵一架,於是硬邦邦又道:“不妨事,你既想學,那我便請京中名匠為你教習,寶劍鋒從磨礪出,想來以公主才智,假以時日,便是鑄不出切金斷玉的寶劍來,最不濟也能磨出根繡花針。”
這篇話,足以讓李綏綏刨遍他祖墳咒天罵地,可她今日做定軟棉花,全無吵架欲望,隻溫吞回了句:“你是來尋翠則的吧,正好我也該回去喝藥。”言罷,便扶著腰起身。
這般沉得住氣?
秦恪頗為意外,下意識迎上一步攙扶,又突地清醒自己還在與之置氣,他整個人一僵,然而下一秒,李綏綏白生生的小手已及時而主動地搭到他手背。
她起身偎近,揚起小臉遞去一抹笑,平淡閑散道:“待會你忙完,回亦澄閣麼?”
秦恪警惕道:“有事?”
“言下之意,以後無事便不回亦澄閣住了?”反問句,李綏綏卻不重答案,跟著便是一聲輕歎,“也罷,那咱們便有事說事?”
嗬,他不回來到底是誰惹的?她還倒打一耙!秦恪冷臉如鐵板,心頭更是邪火怒燒,連聲音都透著不耐和狠:“直說。”
李綏綏驀地拽緊他胳膊,臉上的笑意漸漸垮塌,原本極大的眼睛一瞬不眨,就那麼直直望著他,半分委屈未露,卻十足被欺負狠了的模樣。
秦恪見狀,直覺她又要扮豬吃虎,於是毫無心軟,隻裝模作樣彎腰問她:“怎麼又不走了?”
李綏綏垂下頭,神色漸黯:“此情此景,忽讓我憶起昨夜夢境。”
“何夢?”秦恪言簡意賅。
“夢中我得贈一柄古劍,名巨闕,我命人在劍身開了九九八十一槽,又親選了八十一枚極品剛玉,辛苦鑲嵌,你見之斥之,說此劍原本風骨自然、大巧無工,而今被我畫蛇添足,損毀劍意不說,還叫人笑話我庸俗無知。”
秦恪聽到此,眼眸微眯:“你若想駁我方才的話,不必拐彎抹角編故事。”
李綏綏擺手示意他別打岔,輕聲慢語繼續道:“傳說越王以此劍穿銅釜,絕鐵蹄,世人便稱其為神兵,可傳聞又說,荊軻麵秦,圖窮匕見時,秦王因此劍長笨而不可立拔,被其逐於殿中慌張繞柱,不但威儀盡失還差點喪命。”
李綏綏嘴皮子利,腦子裏彎繞多更是毋庸置疑,眾人乍聽之下,她好似要暗諷秦恪,可越聽越不知她要指哪打哪。
且聽她慢悠悠又言:“今時夢裏,它主人是我,我棄它鈍重壓手,外表又不足光鮮,念它曾也名揚六合,歸於庫中沉寂作廢鐵可惜,便賜其滿身金玉,它得以在廳堂繼續耀眼,我見之亦能娛心,如此兩廂成全,何錯有之?”
柏明幹笑附和:“既是公主之物,那名劍作燒火棍也是作的,何況是夢一場,公主不必……”
“是啊,可是夢中我這般同駙馬解釋,他卻責我強詞奪理,還一直大書特書……”李綏綏打斷柏明的話,仰頭望著秦恪,眼神頗埋怨。
秦恪張了張嘴,大約覺得荒謬,鼻子一哼又懶得搭茬。
李綏綏目光定在他臉上,再歎:“你也知道,我這人性子急,一時沒忍住就衝你撓了去……結果,你脾氣還不如我呢,一腳便朝這踢來……”
她指向自己肚子,秦恪目光不由跟去。
他這位娘子乃上房揭瓦之輩,連孕期也沒斷過折騰,那肚裏的小東西想來極具求生欲,瘋狂萃取滋補,頑強自保,沒舍得勻二兩肉給娘親,原本李綏綏瘦挑,而今身姿愈發纖弱,如此鼓囊的肚皮長她身上,岌岌之態早顯不堪重負,他會去踢?他有毛病麼!
眼見她越編越離譜,秦恪冷然打斷:“我是那種人?何曾對你拳打腳踢過!”
“駙馬風度翩翩又體貼溫柔,自然不曾。”李綏綏嘴上拍馬,心中卻腹誹:扯頭發咬人你不也樂在其中。
她彎起唇角,微笑大度道,“再說,那是夢裏,你打了便打了。”
秦恪當即駁回:“夢裏也不可能!”
李綏綏眨了下眼,拖腔帶調軟軟道:“欸,我陳述夢中事實,並非要追究你打我之過……”
“我沒打你!怎麼又變事實了!”火氣瀕臨發作,秦恪的冷靜已然趨於下風,竟非較真不可。
“都說是夢,你幹嘛發火,夢境又不受我左右。”他越是生氣,她語氣愈發輕鬆,滿口不在乎著,“再說打了也不疼,夢裏誰會疼啊,莫說你踢,便是被十頭惡犬追咬,我也不疼……”
“李綏綏——”
她敢罵他是惡犬!
秦恪濃眉倒豎,憤怒衝決而出,一麵想擺脫李綏綏糾纏,一麵想發狠罵上幾句。
柏明旁觀者至此,眼底具是沉思,隱然猜度到李綏綏意圖,此時聽出火藥味,忙上前勸道:“別別別,千萬別為一個夢傷了和氣……”
與他的話同時而出的,是李綏綏笑眯眯應下的一聲“欸”,她死死抱著秦恪手臂,將身體重心朝他身上靠,“我在呢,三哥哥,你能不能先聽我講完,別一直打斷,再耽擱下去,我的藥就該涼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