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疑問句式好比給了官家一大嘴巴,觸怒一瞬也徹底回過味來,他瞪著李綏綏冷麵斥道:“你這坑一個接一個,屬鼠的不成!”
李綏綏比之更懊惱,指指自己,糾正道:“虎,寅時虎,官家這都能記岔?”
知她故意曲解原意,官家終於覺得自己太仁慈,才致她在他麵前放誕任氣,眉毛都不帶抖一下。然他沉了臉色將訓,李綏綏拍手先開口:“哎呀,囉嗦半天,正事給忘了。”
“你還有正事?”官家心火未泄,又犯愁,心說,敢情她前頭管天管地僅是一時興起?那正事不得捅天。
“沒錯。”李綏綏拉住十四皇子小臂,淺笑晏晏,“官家言十四丹青妙哉,我閑來無事,想去瞧瞧他大作,若真好,待他得閑,定要求一張小像才好。”
竟是如此,竟隻是如此。
答案好過預期,官家稍感欣慰,忖及前頭將人想得太混賬,更是板不下臉,可與李綏綏說話委實累人,巴不得十四代為領受,哪有功夫再敲打倆孩子,於是揮手逐客,連說:“你們去吧,去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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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四皇子記事時,李綏綏已隻身風口浪尖,風光與醜聞僅也在零碎話題中。但憑今日官家肯吃她的糊弄,他忽深會一人倒眾人推是為何,終歸是天妒人怨罷。
都說少年得誌,必有餘殃,可何曾摔磨掉她天賦難纏的張狂氣,她依舊鮮眉亮眼,尤窄削如瓷的麵頰何其俊俏光耀,足讓人忽略她身懷六甲已為人婦的事實,宮中行雲密集的千秋美色,於這抹英氣前,忽地黯然失色。
“阿姐。”十四皇子好容易移開眼,又鬼使神差偷換稱呼,恭謹且真誠直言,“薊相曾言,君王製衡朝政,貴在適材適所,於官家而言,秦相乃奉命唯謹之心腹,偶有小錯,尚可說人無完人而小懲大誡,雖官家對阿姐言聽計從,但想以此案動搖秦相根本,難。”
言聽計從?那與強而後可還是有質的區別。
發覺十四皇子過分想當然,李綏綏深意看他一眼,道:“薊相所言非虛,水至清則無魚,那我們且不以忠佞辨牛馬,單論‘順服’二字,至少明麵上,秦仕廉對官家鞠躬盡瘁,對你呢?黨派人事上,免不了任人唯親,而你恰在他對立麵,就算日後他識時務向你俯首,若他犯錯,若他與薊相政見相左,你當如何相待?”
“我……”大約是她問含促狹,讓十四皇子覺得說一視同仁太虛偽,於是低首默思。
李綏綏再度開口:“親疏遠近,重此抑彼,秦仕廉長快我兩輪飯,道理我知,他如何不知?而你同樣明白,但不等於能做到心無偏頗……”
話雖尖銳但深刻,少年迅速認識到,他不是聖人的確做不到無黨無偏,無豁然開朗之喜,反是無措茫然。
見他情緒低落下來,李綏綏一掃嚴肅,聲音透著狡黠:“以上歪理僅是托詞,實對你說,你圖霸業,我謀他身敗名裂,大啟朝堂,他就是留不得。”
話至露骨,少年猛然抬眸,訝然半晌又苦笑道:“阿姐直爽,就怕十四會讓你失望,連代審此案,都靠阿姐鋪路,官家才應允……”
李綏綏鼓勵道:“你性聰敏,官家評價甚高,委以重任是必然。”
“是委以重任,大抵與阿姐所想不同,太子離京後,朝中饞焰熏天,傍我乘隙而入,故多次上表封遷之事,官家於是擬封我為揚州節度使,所以此案給我,不過順意令我先經曆世事罷。”
十四皇子惻然一笑,又道,“他希望我在皇位更迭前出閣赴任,而揚州富庶,這條退路給的仁厚完美,著人無法拒絕。阿姐以為,他是擔心太子再此殘害手足,故行此舉保我,還是在為嫡子掃清障礙?”
李綏綏眉梢微挑,大馬金刀反問:“官家不是病了麼,病中譫語,何至於讓你心憂,且出閣尚早,勝負未定,做你該做的,有的沒的講來作甚?”
林蔭下日光炯碎,那雙瞳仁澄澈卻無甚溫度,直勾勾審視於他,仿佛看透他一而再的試探,十四皇子沒由來頭皮一緊,硬生生咽下嘴邊的話,耳廓透紅,羞愧應了聲:“是。”
她也痛快,此事一揭而過,且情緒切換自如,笑笑又道:“受理匿名檢舉一事,盡快督辦,最好今日文書落定張告,明日,明日我隨你一同出宮,順便去見見遊山什。”
“是。”
——
翌日,李綏綏與十四皇子在宮門分道揚鑣,先赴往朝花軒。
僻靜茶室內,一位花發老婦跪坐於蒲墊,屢屢轉顧屏障處抱臂而立的水雀。
須臾,忽聞叩門聲,她惴惴不安側頭,俄爾便見一華衣美婦款步入內,她自認得李綏綏,當下便哭伏在地,口中惶惶,直喊饒命。
“背後詆毀舊主,你確實該喊饒命。”李綏綏落座,凝眸看她,直截了當說,“吾有幾問,倘如實回答,亦可放你離去。”
老婦驚魂,連稱知無不言,即刻開報履曆:“老嫗姓戴,賤名三芹,今年五十有八,家住……”
李綏綏擺手打斷:“你在湯家侍候多久了?”
戴三芹答:“十六歲入府,為仆已四十餘年。”
李綏綏嗯了一聲:“四十餘年,應該對湯家知根知底,吾亦不兜圈子,此番尋你,是想了解湯菀秋的病。”
話音一落,水雀步上前,朝戴三芹塞去隻壓手錦袋,並提醒道:“也不讓你白費舌,這些銀兩,是你在湯家幾輩子也掙不來的,足夠你頤養天年,想清楚回答,隻說事實別添油加醋!”
聞言,拿人手短的戴三芹更是捉顫,她在外嚼舌根,無非因舊主不厚道又欠工錢,某些事上確存誇大,這會兒自不敢兩舌,心中梳理兩遍,斟酌著用詞,甫娓娓道來。
“姑娘少時不如同齡孩子活潑,四歲才開口說話,當時僅也以為她性子安靜開蒙晚,姑娘十歲那年,大奶奶進門,因是爭搶老夫人遺留玉鐲,姑娘將大奶奶咬了,可是狠勁,別瞧她小,當真拉都拉不開,最後還是她自己暈厥過去,後來在床上躺了幾日,水米未進,老爺子眼見要出人命,才悄悄請醫,說是鬱症,娘胎裏帶出來的……”
“大奶奶氣不過被咬,硬說姑娘是被髒東西附身,後來便是處處刁難,尋她晦氣,直到……”戴三芹輕咳一聲,腦袋伏低避開李綏綏目光,這才繼續道,“那會老爺子還在任,做壽宴請秦相,姑娘十六,模樣肖母生得極好,被秦相留意兩眼,大奶奶便攛掇當家的,要將人送去攀高枝……索性姑娘鬱症鮮有發作,後來……後來有了小公子,眼見日子熬出來,殊不知她娘家人就盼這一天。”
說道這裏,戴三芹連連歎息:“真是連老嫗都看不過眼,那都一家子什麼人啊,竟都認為小公子是他們的鐵靠山,以後要指著他養老,家裏這老的少的,每月總要‘探親’兩回,那要錢要活路的,小公子也沒少幫襯,嗨,可惜,人心不足蛇吞象……”
後來秦府之事,戴三芹不盡然,李綏綏多少能聯係上。
照曹荀月所言以及湯菀秋表現,卻有早發病跡象,且多次,該說湯菀秋可憐、心善或愚昧?分明是個水浸菩薩,還撐著有求必應。
水雀送走戴三芹,回見李綏綏仍在敲盞發呆,於是風也似刮至她身邊,替之牢騷出聲:“湯菀秋自幼喪母患疾,少時由嫂擺布,後來看似風光妾,個中淒楚她娘家人怎不知?曉得她孤苦自卑,亦不知如何覥著臉拿親情做籌,一夥兒食親財黑,湯菀秋也是不自量力,無底洞能填?換我我也吃不消,來個七八回,沒病也焦出病來,還好我兄嫂是個賢良溫婉的……”
李綏綏聽得娥眉深蹙,水雀繼而清嗓子,眨著眼問:“話說回來,假使我不辨菽麥娶個拜金媳婦兒,殿下財大氣粗,接濟個幾回應不成問題吧……”
沒理他硬逗悶子,李綏綏麵無表情道:“秦邈性格隨和,但並非愚善之人,萬不會慣著湯家,於是他勸阻,所以招致湯菀秋不滿,是以還情急咬過他……”
“湯菀秋那不是有病麼,情緒難抑,所以秦邈才一直讓著啊。”水雀忍不住歎氣,深深感慨著,“哪有娘親不愛孩子,她要清醒她能咬的下口?怕也是太壓抑,故將情緒發泄給最親的人……”
“最親的人……”
不知怎得,她就想到對著秦邈哭鼻子的數個天日,因信任、依賴,從而情緒毫無保留。
她苦苦貪戀他的理解,以及蜜糖般的溫柔,自以為理所當然,從未想過己身裝不下的不快樂,傾向他,又因他在意,無時或釋——他上哪發泄,不過積憂成疾罷。
李綏綏腦子裏忽地一團亂麻,抬手揉額,又蓋住眼睛,悶悶苦笑一聲,悵然道:“秦邈無疑是不幸的,原本投生名流望族,偏偏攤上這麼個自私外家和未婚妻。若湯菀秋嫁於鰥夫走卒多好,有病治病何須遮掩,終不會是這樣。”
“殿下,人各有天命。”水雀見不得她喪氣,她一喪氣他神經就打結,隻好輕聲喚她,竭力真誠道,“我們不去想秦邈好不好?思念太過,那便成執,會讓逝者無法轉世投胎的,殿下你想想,七年了,他要在奈何橋上徘徊七年,那多可憐……”